基于前述各种理由,本书将对唐都长安及其周边区域(畿县、乡、村)进行统合研究。在展开观察与讨论之前,我们当然最关心历史现场与历史人物的实际感受,即在唐代京畿区域居住或活动的人群,是如何看待、描述畿内与长安的关系的。
农、工、商阶层应为京畿社会之大众,由于服役、纳税、营生、市易等各种活动,他们参与了长安与畿内、城坊与乡村之间的人员流动;但如“研究对象”部分指出的,大众处于“失语”状态,较难复原他们的生活轨迹,亦难推知他们转徙城、乡的心理感受。探讨时人的长安、畿内生活体验,有一个良好的样本群体——京畿县官。赤、畿县萃处京师,地位崇高,其令、丞、主簿、尉等为美官,是有唐士人竞相求取的对象;赤、畿令属中高层文官,而丞、主簿、尉品级虽不高,却是通往御史、拾遗、补阙、郎官的捷径,经迁转可官至中书舍人甚至宰执,仕宦前景辉煌。这类职位不是士人的释褐官(流外与视品官出身者亦被禁止充任),一般的入仕途径是进士及第或门荫出身—初任官—转任此官,或进士及第—中制科或博学宏词—授此官;这也意味着,这类职位基本上由唐代知识水平较高的青年才俊出任,他们有着当时一流的诗、赋、策、判的写作能力;而当他们走出书斋,初为抚民之官时,就开始直面长安之外,近畿的乡土与民情,必有感而作。
据相关学者统计,自天宝末至大历初,元和末至长庆初,畿县官吏诗人代出不穷,如柳宗元、白居易、沈亚之等;他们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境来观察、体味、书写近畿,并以近畿与长安做比较。白居易作尉盩厔时的生活与心态,本书第七章有摹写;这里关注中唐文人官员王建的京畿生活。
王建以诗知名,受到文学史研究者的关注,但关于其生平事迹与仕宦经历,史料记载有限,既有研究多据《唐才子传》等文献及诗人作品推测,围绕其是否进士及第,是否任校书郎、渭南尉,任职的具体时间等,各执一词。这里综合各家之说,略述王建的早期仕宦经历。
贞元后期,年逾三十的青年文士王建为求取功名,入幽州节度使刘济幕,开始了“从军走马十三年”的藩幕生活;贞元末,得随刘济北伐奚人;至迟于元和五年(810),离幽州赴魏博镇,入节度使田季安幕;此后数年间,历“五侯三任”,经过魏博军将争夺节钺的斗争,深受新任节度使田弘正的赏识;至迟于元和八年,由田氏举荐,离魏博,赴京师参加铨选,取得了与京畿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但选官一事并不顺利,滞留京师经年,自言“长安寄食半年余,重向人边乞荐书”;元和九年方得授昭应丞;至元和十二年底离任入京,官昭应的时间三年有余。
昭应为赤县(或言次赤),在长安城东五十余里,处京师东出趋潼关的交通要道上,昭应丞官从七品上,是京畿县官中的美缺,且入补京官的可能性较大。官昭应的时间内,王建曾寄诗友人张籍,谈及自己的处境及对长安的看法,见《寄广文张博士》:
春明门外作卑官,病友经年不得看。莫道长安近于日,升天却易到城难。
王诗校注者多以此诗表达了郊野小县官的卑微心态及对功名所寄地——长安的向往,对“莫道长安近于日”句,解释为,长安,用以指代帝京;日,用以指代帝王;长安为帝王所居,昭应距长安仅一驿路程,故曰“近于日”。
细究此句的结构,牵涉出唐人诗文中常见的“长安”与“日”的比喻,如刘禹锡《谪居悼往》之二描述贬谪长沙卑湿之地的心境“郁郁何郁郁,长安远于日”,权德舆《惠昭皇太子挽歌词二首》曰“天归京兆新,日与长安远”等。再究用典,又牵涉出永嘉之乱、司马氏南渡后,围绕晋元帝与其太子(后之晋明帝)之间发生的一段对话,《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记: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与王敦、王导共天下,偏安江左的司马睿,对晋王室重振基业,还于长安、洛下旧都的前景盘桓未卜,借用孔子对两小儿日初、中远近之问,以日与长安之远近,询诸膝上爱子。幼童之明帝初以常识断之,次日群臣宴集时,又改口“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可以说敏锐捕捉到了其父及南渡衣冠对北方故土的怀念。后世由此衍生出“日近长安远”的典故,用以比喻帝京遥远,虽向往而不可至,寓指功名难遂。
明了此典基础上,再玩味王建此诗之旨趣,至少包含两个层面。一方面,承认其为官的昭应“喜得近京城”,近在春明门外(长安城东出的重要城门),即长安近。另一方面,强调以昭应为代表的近畿与长安的区隔,即长安似近实远;所谓区隔,于诗人而言,主要是仕宦层面的,虽然赤县佐官的理想迁出官是侍御史、郎官等京官,但回转入京,有相当的难度,需要特殊契机。王建本人沉沦昭应县多年,自然慨叹“升天却易到城难”;但他的仕途旋即出现了转机,元和十二年底,得授太府丞(从六品上);当“谢恩身入凤凰城”,再入长安时,这位新任京官,应亦跻身于高颂皇恩近的朝臣队伍中了。
王建的昭应—长安经历只是唐人长安城、乡生活经历的一个剪影,却折射了京畿区域的社会特质——近长安。与外州县相比,这种“近”,首先是道里(地理距离)的近,王建所在之昭应为长安东出近县;而京兆府所属诸县中较偏远的盩厔,到长安亦不过一百余唐里,依照唐人行程,快马一日可至;畿内则以距京师五百里为限。政治距离的近,也是京畿的突出特点,最高统治者及其侧近者阶层因执行相关礼仪与事务,频繁踏足畿内,甚至对畿县、乡、村实行直达式指导,而民众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高层政治人物,将下情迅速上达,这里“天高皇帝近”。对于王建、辅恒这样的仕宦求取者而言,京畿的魅力更在于功名近而易得,长安是“凤凰城”,是“名利地”;如果不能直跨帝京,选择先寄居畿县、乡、村,在此探求长安官场态势,把握政治机遇,寻求多元化的晋身渠道,实为唐人屡试不爽的“终南捷径”。
本书虽然提倡走出长安,关注近畿乡村区域的聚落地理与社会形态,自视为长安学的“另类”作品,但并不赞成“去长安化”。京畿乡村最近长安,与长安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风习等层面阴晴相依,不应在京华烟云之外。从事京畿地域史的研究,不能离开帝国核心区的特质来孤立地看长安繁华,更不能刻意回避长安以及京畿近长安的特质;这种辩证性,是本书展开研究的前提。
综上,我们采用以王建为代表的当时在地者对长安—京畿关系的表述,以“长安未远”作为本书的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