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里时刻》除了“导言”和一个篇幅不短的“书跋”之外,分三个部分,共15章。第一部分的标题是“特殊性与时间:概念背景”,共3章;第二部分“共和国及其命运:1494年到1530年的佛罗伦萨政治思想”,共6章;第三部分“革命之前大西洋的价值和历史”,共6章。作为一个中国的阅读者首先遇到的难懂之处便是该书的书名“马基雅维里时刻”。若再把它与第一部分的“时间”概念联系起来,理解并不是变得容易,而是更加复杂。作者虽然在导言部分专门对此作了解释,但理解起来仍然困难。因为这关涉对整个文本用意、主旨的把握,所以弄懂书名是我这个阅读者首要的任务。说实话,这个书名的确让人费解,这不全是因为阅读者自身的愚钝,或多或少也与作者那种“散漫的风格”书写特点有关。无论如何,在书中很难确切地找到那个“马基雅维里时刻”。为此,作者不得不在书跋中亲手处理自己制造的麻烦。该书的初版是在1975年,而书跋写于2003年。这里可做一个合理的推测:该书出版以后,许多读者大概都存在类似的疑问或不解,为了答疑解惑,作者在书出版近三十年之后才做了一个文字上的正式补充说明。
这个书名显示,“马基雅维里”是这部卷帙浩繁著作的主要线索,他的横空出世对西方的共和主义政治思想观念来讲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以至于以后的大西洋的共和主义思想观念(英国和美国)的形成与实践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他有关。当然,共和主义政治思想观念上的这个“新君主”并不是“天使”落在了佛罗伦萨,而是一个“邪恶的智者”在深夜时分与亚里士多德、色诺芬、李维等前贤进行对话的结果。他上承古典却不囿于古典,只是把古典当作他“创新”的材料和工具,亚里士多德、李维等人变成了他荣登共和主义政治思想观念“新君主”之位的加冕阶梯。马基雅维里的“时刻”就是他站在从古典到“现代”的路口的时间,他伫立于此,自身成了“现代”的界标,一个漫长的现代政治思想旅程起始的时刻。对这一时刻清晰表达的不是波考克,而是他的对手列奥·施特劳斯:
马基雅维里宣称,他披荆斩棘,独辟蹊径,走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从而发现了新秩序。他所作的发现,凝聚在一个原理之中,那就是,我们为我自己定位取向,必须要以人们实际上如何生活为原则,而不是以人们应该如何生活为原则,换言之,我们必须对于人类的邪恶本性,予以妥善充分的重视,即必须对于社会的根源,对于社会在政治之前的或低于政治层面的那些根源,予以妥善的重视,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对所谓“一个全新的国家的全新的君主”这个提法所表达的那种现象,予以妥善充分的重视:将人类或社会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的,不是人人皆有的自然天性在光天化日之下所展示的那类肉眼能够触及的终极目标,而是深深隐匿在地下的盘根错节,阴暗渊薮。
“马基雅维里时刻”与该书的第一部分有内在的关联。这部分的三章内容是全书的研究框架或视角,或者说,作者的全书书写是围绕第一部分所提取的术语而展开的,它们是全书的关键词。而作者所使用的这些术语中的意涵对中国读者来讲却是非常陌生的。这种陌生性主要不是来自于术语本身,而是来自于它们对全书的构造所具有的意义或价值。实际上,这些术语除了起到全书的“帽子”作用之外,也是内嵌入各个章节的,有时隐匿于文中,作者不让它走到前台;有时又呈现为“显线”,可串联起一个章节。
这些术语包括大标题里的“时间”,以及它所涵括的三章内容里面的“经验、习惯与审慎”;“神意、命运和美德”;“积极生活和公民生活”。
在共和主义的思想框架里,为什么时间会成为问题?正是在这里,问题与马基雅维里相遇,与马基雅维里的“时刻”(时代)相遇。马基雅维里的“时刻”便是“时间”作为人类衡量自己生命的尺度,重新回到人的世界的时刻,它既是共和国立足的基础,也是共和国自身内含的要素之一,即是说,共和国不同于永恒的神之国,它只能在时间中存在。人在时间中的必死性使人无法在尘世中得以永生:“时间是特殊存在无法逃脱的条件。”“我们的肉体把我们限制在时空之中,因此我们只能知道感官和记忆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们的智力所能处理的也只有这样得到的信息。”时间中诞生,在时间中死亡,共和国也不例外。共和国如果因为腐败而丧失美德,它就必然衰败直至死去;共和国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寻求长治久安之道,但它无法得到永恒。
马基雅维里与亚里士多德不同,后者对时间的认知并不是个问题,而时间对于前者则意义重大。马基雅维里的“时刻”恰是基督教在欧洲一统天下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欧洲人必须按照《圣经》以及教会的方式进行思考。这种思考的特点之一便是“神之国”与“人之国”的决然二分。“神之国”是上帝之城,是在时间之外,一个享有永恒福祉的国度,它是不朽的应许之地。而地上的“人之国”无论多么壮美,它自身都无法从自身获得意义。君主国的君主无论多么伟大,也只是上帝的园丁,他的国家无论如何繁荣,也只是一个赎罪的场所。人类的历史无论长短都是弥赛亚降临前的等待,是人类为了最终得救所做的准备,即奥古斯丁所说的“永恒的当下”。“人之国”存续的终极意义便依赖于上帝的最后审判。
作为“爱他的祖国甚于爱他自己灵魂”的爱国者马基雅维里来讲,他显然不能接受上帝主宰一切、人类事务完全交由自称是上帝代理人的罗马教廷和教会说了算。实际上,正是这种说教,使他所生活的意大利这块土地被蛮族随意蚕食,而他的祖国佛罗伦萨孱弱不堪,腐败丛生。为了拯救他的祖国,他必须提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思想和理论。于是,在他惊世骇俗的著作《君主论》、《论李维》中,他用隐微的方式把上帝放逐于共和国之外,正如上帝把亚当放逐于伊甸园之外一样。共和国并不追求永恒,它存在于时间之中,也容易被时间腐蚀——对马基雅维里来讲——这才是最重要的。共和国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它自身,而无须从上帝那里领受神恩。共和国的强大、繁荣靠的是公民而不是上帝。公民应当站在自己的立场而不是上帝的立场,用自己的德性抵挡命运之轮的无常转动,在时间的绝对限制中使共和国保持长久。
马基雅维里凭借自己的“邪恶智慧”便来到了这个“时刻”。
共和国与其他类型的“人之国”一样,在时间的存续中都得面对经验、习惯、审慎,神意、命运和美德等这些棘手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共和国的存续本质上就是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值得注意的是,波考克将其作为全书提出的“问题及其模式”,并不是从共和国自身抽象出来的,而是从“人类事务”(政治)的普遍意义出发的。当然,这里的“人类”主要指英国和欧洲。
对于“经验、习惯”这样的术语,中国的读者并不陌生,中国文化就是以重视经验与习俗著称。老祖宗的智慧也是对现代生活的教诲,面对人生的迷茫,现实中的人们时常都要向“经验”寻求指教。而波考克要立论的是,共和国的公民既要按照习惯和经验生活,又要面对“变化”不得不创立新的规则(立法),而新规则与习惯、经验之间如何协调则是共和国必须要加以解决的难题。他以英国人论说的惯例(普通法)作为揭示这个难题的证据。事实上,惯例和经验的形成需要很长的时间,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经验累积而成:“一个人对特殊事物的经验被累加到其他人的经验之中,直到形成共识,这个过程要在时间中一再重复,直到由此出现的习俗宣称它享有一再重复的习惯和古老历史的权威。”习俗、经验是古老智慧的结晶,它包含了一代又一代人凝聚成的共识。习俗或惯例越是古老,就越是被证明适合于它的人民。这就出现了一个理论上的难题:共和国应该遵从习俗或经验,还是通过“自己”的创新立法来应对现实状况?一人(他未必就是君主也可能是古典共和国的“正义旗手”)的“命令”或者几个人(公民大会的公民或是议会的议员)制定的法规难道就比习俗或经验更具有优越性吗?如何证明一个人(哪怕他是君王)或几个人能比几代人更有智慧?共和国必须面对突发的新状况,创新性的立法也无可避免,然而,问题始终存在:“新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证明它的有效性而成为新的“习俗或经验”?在遵守习俗与创新立法之间共和国如何取舍,什么样的取舍才是合理的、正当的?
解决此类问题,共和国必须要有“审慎”的加入,审慎既是共和国需要的美德也是它依赖的智慧。审慎这个来自于古典的词语可以从不同层面理解,而波考克是从共和国的“稳定”与“创新”这个视角对它进行定义的:
“审慎”则可以被定义为制定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从而获得习俗享有的古老性和权威的法规的能力。但是,审慎也是个人做出自己的决定时表现出的美德,因为说到底它不过就是运用个人以及其他人的那些有望产生好结果的经验的能力。
无论从哪个层面定义,审慎作为一种理性形式都与经验有关,“审慎是经验的现在时和未来时,习俗则是经验的完成时。”审慎是美德与能力的一种综合体,它涵括了三个方面:一是对过去的记忆。即是说,审慎作为形成正确判断力的前提,它对过去熟悉,并能够从中吸取足够的养料以备判断、决定之需;二是对当前的理解。一个正确的判断或决定的形成也建立在对当下理解的基础上。没有充分理解和把握当下的各种状况,就会走向审慎的对立面——鲁莽,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蛮干;三是对未来的预见。一个人有了对过去的记忆和对当前的理解,就能够将这两者加以串联形成对未来的可知性,虽然“预见”的未必就是必然出现的,但“预见”的可能性始终存在于过去与现在显现的蛛丝马迹之中。
有了审慎的美德,共和国就能在稳定与变化之间做出正确选择,既能应对变化又能保持稳定。相反,共和国若是鲁莽行事,那就是腐化的表现,也是走向衰败、死亡的开始。
对共和国而言,它除了在尊奉习俗和创新立法之间应做出审慎选择之外,还得面对“命运”这个转轮的无常转动。基督教的选民可以把“命运”交给上帝,而共和国的公民则必须自己面对。所谓“命运”就是人在自己的理智或理性层面无法预见和把握的客观偶然因素或状况。这一因素和状况的显现会改变人既定的处境和走向。具体说来,共和国内部存在着许多不可预料的偶然因素,如,一个人的突然死亡,一次小小的骚乱以及某一次天灾人祸,既可能是共和国走向繁荣稳定的契机,也可能是共和国衰败的征兆;又如,一个共和国的四周往往存在几个不同类型的国家,与这些国家间的一次偶然摩擦或是一场局部战争都能改变共和国的“命运”。人永远不知道“命运”这个转轮会转向何方。“美德”与“命运”始终是共和国存在的一种辩证方式:要么向命运低头,要么用美德抵抗命运。
“美德”是共和主义思想观念的关键词,没有公民的美德就没有共和国。同时,美德又是一个最难定义并充满歧义的概念,拉丁文的virtus,与英文的virtue有多种含义,前者除了在伦理意义上被定义为某种品质之外,通过马基雅维里还被赋予了许多新的含义;后者被翻译成中文时,则需要根据使用这一术语的不同语境,分别被译作“美德”、“德性”和“德行”。共和国的存续就是美德与命运、腐化相互博弈的过程,美德是共和国应对命运挑战防止腐化的主要依凭。关于这一概念在共和主义思想观念中的价值,在下面再行详述。
“神意”在共和主义思想观念中会成为关键词,主要来自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正如上述,它意指的是基督教观念意识与共和主义思想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世俗的共和主义思想观念是作为基督教观念意识的对立物而出现的,马基雅维里是其代表;而另一方面,西方共和主义现代早期的思想观念及实践又夹杂着基督教因素。如,15世纪末期佛罗伦萨的萨伏那罗拉的共和主义实践以及英格兰的近代早期的政治思想观念都含有基督教包括新教的宗教成分。“神意”往往表现为,这些声称是上帝选民的人喜欢把自己世俗的政治实践看作是被上帝挑选的样板,人类的最终得救都从他们开始。无论是佛罗伦萨的萨伏那罗拉还是英格兰的清教徒都不例外。即便在代表现代共和主义的美国,“神意”或是“神恩”仍以某种方式存在着,或许存在于公民灵魂的深处,或许是公民个体面对无常命运时忽然闪出的念头,否则共和国的纸币上为什么非要印着这样的话:“我们信仰上帝”。这话既可能是共和国因为自己的成就而向上帝做出的许诺,也可能是用“神意”为共和国壮胆。
共和国是公民的真正祖国。参与其中是公民生命价值的主要存在形式,他们也因为积极参与,而成了它的真正主人。公民生活就是一种积极参与共和国事务的公共生活,也是相对于个人生活的“积极生活”。所谓“积极”指的是公民之所以为公民的价值偏好,是公民之所以为公民的天性:他们“天生是一个政治动物”。没有公民的积极参与,就没有共和国。
这大概就是《马基雅维里时刻》全书的“问题及其模式”。波考克的写作风格,既不是历史学家的通常写作式样,也不是哲学家纯思辨的文字表达。他更像是历史学家中的哲学家,哲学家中的历史学家,即是说,他的行文风格既不是哲学的,也不是历史的,同时,又是哲学的,又是历史的。即便他用三章的篇幅提出全书的“问题”,这些问题也是散的;他所说的“模式”,其实更是不成型。也许读这样的书最大的挑战就在于,对作者提出的问题,读者得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将其重新组合成一个“可理解”的逻辑结构。当然,所谓“理解”都是读者与文本、作者三者互动的结果,它本身可能就包含着“误读”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