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走,走过人性的背后和白云苍狗—《定西》
01
2008年11月25日,北京的天似乎比别的时候,都凉一些。也对,时间久过我竟忘了已进入冬季,不知道先生在那里凉不凉。
回想起这些年,好像都是先生给的温暖,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勇气。现在我就要去见他了,真好。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1965年,那一年,我27,他76。我一直不会想到一年后会是他的太太,相伴他走完最后的几年。
有人说:嫁给他是因为钱,嫁给他是因为政治,只有我知道最初是为了改善际遇,改变命运。至于以后,或许是日久生情。
02
1966年,刚回国的先生有点落寞,因为相伴几十年的妻子病逝。他很想找一个人陪伴,秘书程思远给他物色人选。冥冥中我们似乎会相遇,后来想到这些都是缘分。
去见他的时候,坐的是小轿车。在车上,我即熟悉又迷茫。熟悉的是20多年前和干妈们坐在高级轿车,出入十里洋场的记忆以慢慢浮现。迷茫的是,那些年我没有家。我生母是胡蝶。可我一生不知道父亲是谁?我曾问过母亲,她生气的回答道:“谁要问我,就说只有妈妈,不要提爸爸”别人羡慕我有众多的干妈,有众多漂亮的衣服,更多的高级小轿车。可她忘记了我还是孩子。我想要家的温暖,也想要小伙伴的陪伴,然而一切都没有。
记忆最深的是,我时常住在酒店的长包房。母亲忙于拍戏,两三个月才来见我一面。有时候突然间一睁眼,妈妈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6岁时,因为不幸染上湿疹,在医生的建议下,随着养母来到北京。母亲因为身份特殊,偶尔来看我。但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抛下我远走他乡,直到母亲去世,我们都没有见面。
母亲离去,我独自在养母的身边生活,养母把母亲留的钱花光后,给我留下的无尽的伤痛。
我原本以为情谊终有,不分你我。可我忘记了,我不是亲生的。印象最深的是寒冬腊月一天,养母一边喊着:这不是你家,找你妈去,一边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我哭着喊着求养母原谅,但依旧没躲过身上棍棒的惩罚,我忍,因为我没有家。
初中毕业,我去做了护士。在那里我遇见了初恋,他是上海人,长的很好,可是医院却极力反对。领导说:“我们两个都是上海人,都是资产阶级的少爷少奶,要是凑在一起,就不行”。于是我们分手了,分手之后我发誓:我永远不结婚,但还是食言了。
03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知无依,他做到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位穿军装的警卫过来开门,那个走廊很长,走到大客厅,他们说:这是李宗仁先生。30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切时,头脑印象依旧清晰。我想象中的他很高大,其实不高,很有军人的气质,说话很洪亮。而他见到我,特别高兴,在饭后悄悄对程思远说我眼睛很大。
吃饭的时候,他给我夹菜。吃完饭,我说要走。他依依不舍慢慢看着我的背影像个舍不得亲人的孩子,可天知道,我们才见面。
佛曰:万法皆空,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蓦然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神交汇的刹那。
后来的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中,我和先生结婚。记得那是1966年7月26日,在“李宗仁公馆”举行婚礼。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喝的酩酊大醉,我哭着自言自语到:“这是我的归宿,青春对于我,还未开始便要早早落幕。”第二天早晨起床看见先生在旁边叹气,我知道,他听到了。
原本以为这场冲动的谈吐,变成了我的另一个枷锁。可后来他给的温暖,却让我越来越贪恋。
我在自己的卧室睡着,先生每天夜里从他的卧室到我的卧室。看着我,会摸摸我的头,替我掖好滑落的被子。我的睡眠不好,跟他说以后半夜不要来吵,他笑着答应。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动静,原来,他光脚不穿鞋,只是怕吵醒我。
有一次,我肚子疼,先生告诉我吃4两南瓜子可以消痛。我说:4两,那么多,怎么吃得下去,他笑着不说话。
第二天,我睁开惺忪的眼,一盘整整齐齐的瓜子仁放在床头。他说:“若梅,我把瓜子都给你嗑出来了,你就这么吃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为我哭,也为他哭。我对他那么坏,他却对我那么好。
《锁麟囊》中说:你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明白原来真正的爱情可以没有年龄的界限,所谓的般配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暖我心,我发誓好好照顾他,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然而死心塌地的日子只不过不到3年。
04
1969年1月30日,78岁的先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
无数的镁光灯,无数次被追踪,我始终不愿说起他辞世的细节。我不愿将先生临走的细节曝光,成为茶余饭后消遣的热点。那是属于我们的净土,我守护的最后一片温暖。
眼泪在那段时日特别多,想为我掖被子的他,我会掉泪。想为我剥瓜子的他,我会掉泪。想为我光脚不穿鞋的他,我会掉泪。想为我轻言耳语的他,我会掉泪。可这一切我还没想多久,厄运接踵而至。我被赶出公馆,扣上“港台特嫌”的帽子,下放到武汉干校劳动。最难熬的日子,我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做王曦。曦,是早晨的阳光,道尽了我对美好的向往。一年后,在周总理的关照下,我回到了北京。
有人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却欲盖弥彰。人有三样东西不该挥霍,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我对先生的爱没停止,对他的回忆从来没有停止。先生逝世后,周总理曾批示:先生的遗产要教给国家,夫人的遗物由我继承。从1969年至今,我先后把先生留下的20余万元和大量的遗物交给了国家,因为我知道这是对爱他和回忆的最好方式。
05
1998年4月,这对我是一个好日子。因为我接受了枣庄市台儿庄区人民的邀请,到台儿庄定居,出任李宗仁史料馆的名誉馆长。
周总理曾说:先生一生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回国,一件是台儿庄战役。而我认为这一声也做了两件大事,一件与先生结婚,一件是继承先生的遗志,这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选择。
1989年,母亲在加拿大病逝。几年之后,我才在北京知道她病逝的消息。听到的时候,似乎已经没有了多少黯然。只想身处异国的她,是否也感到寒冷?是否想到她流落在外的女儿?
1995年我在北京广济寺皈依佛门,法号妙慧居士。有人说我寂寞,有人说我看破红尘,只有自己懂得何处都是慈悲。
上午,我在三居中学习礼佛,灯轴上放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咒》《九华山》《五台山》等诸多书籍,不过已经看不完了。
下午,一本《汉曹全碑》,一些少见的电影碟片就能消磨这孤寂的时光。时光似乎就这样悄悄溜走,我把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可唯一忘不掉的是还爱他,认真且怂,从一而终。
2008年11月25日下午6时,我发现时光危浅,乱花净眼。他伸出温暖的手,悄悄对我说:来生,我们慢慢走!
先生,记得来生早点相遇。
我一定早早遇见你,不会让你我只有3年的光阴。
那时候,遇见你,我抓住你的手说:这辈子,我把你套牢了。
那时候,不会有太多的议论和纷扰,因为我们岁月静好。
那时候我们不会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先生,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