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灰犀牛》作者:中国知道这本书说什么,并知道如何运用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来源:澎湃新闻
10年前的今天,2007年7月31日,华尔街第五大投行贝尔斯登宣告旗下两家涉及次贷的基金破产,成为次贷危机的序幕之一。
此后关于危机是否能够预测引起了种种争论,而大多数业内人士倾向于给出否定的回答,认为金融危机是黑天鹅事件。“黑天鹅”寓意着高度不可能事件以及不可预期事件,它在意料之外,却又改变一切。
不过,米歇尔·渥克(Michele Wucker)在《灰犀牛》一书中指出,2007年至2008年的那一场金融风暴对某些人来说是黑天鹅性质的事件,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出现一点儿都不奇怪:市场上的风暴完全是众多灰犀牛会聚的结果。
一头灰犀牛是指概率极大、冲击力极强的风险,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预见的。自然界中有五种犀牛:黑犀、白犀、苏门答腊犀牛、爪哇犀牛、印度犀牛,它们无一不是灰色的。
灰犀牛非常普遍,也不局限于经济领域。它的危险性不在于它的出现不带征兆,而是在其征兆出现的时候,人们往往倾向于“视而不见”,并采取拖延、得过且过等“鸵鸟战术”作为应对。如此,灰犀牛终将发动凶猛的进攻。比如,全球气候变暖就是一头巨大的灰犀牛。
《灰犀牛》一书于2016年4月在美国出版,其中文版于今年2月在中国出版。但真正让“灰犀牛”成为街谈巷议的热词则是在人民日报的一篇评论文章之后。
7月16日,灰犀牛一词出现在了中国官方权威媒体人民日报的头版上。那是一篇关于全国金融工作会议的评论文章,该文在提到防范金融风险的时候,提出“既防‘黑天鹅’,也防‘灰犀牛’”。
“我很惊讶也非常高兴看到人民日报以很有建设性的方式用到了‘灰犀牛’,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从纽约回到芝加哥的路上,回到家就收到了邮件,我真的非常高兴。中国完全知道这本书说的是什么,并且知道如何运用它。”渥克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采访时说道。
人民日报的评论文章发表一周后,纽约时报就在一篇关于中国经济的报道中认为,中国担心的灰犀牛是一群像安邦保险集团、复星国际、海航集团和大连万达集团等这样的中国商界巨头,他们结合政治人脉和不加掩饰的野心,创造出了庞大的跨国集团。它们从国有银行获得廉价贷款,在打造各自的帝国上出手阔绰。中国监管机构担心,这些最大的集团公司债务水平太高,可能对金融系统构成威胁。
在7月27日的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中财办官员首度“官方”权威解读了“灰犀牛”,指影子银行、房地产泡沫、国有企业高杠杆、地方债务、违法违规集资等风险隐患。
渥克向澎湃新闻记者表示,中国的问题是典型的“冲击型危机”,即很有可能有一系列的灰犀牛成为冲击的巨型危机。但她同时认为,中国政府现在采取行动是很明智的,中国不是唯一一个有问题的国家,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实际上,渥克在《灰犀牛》一书中多次提到中国,并对中国应对危机的能力不乏溢美之词。比如在她2011年来中国大连,看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修建着空荡荡的高速公路时,她认为,这是中国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为了保持经济增长而投入的大手笔的基础设施建设的一部分。这些基础设施的建设有强大的理论支撑,只不过在当时看起来有些不协调。渥克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中国做得最对的事情是基建投资。
渥克还认为,从邓小平的经济改革到今天的五年计划,都非常恰当地整合了现代战略和制度。中国政府在不同时期和领域都不断取得进步,例如应对2008年的经济危机,提高居民生活水平,以及最近释放地产泡沫的压力等。
米歇尔·渥克 资料图
2001年,米歇尔·渥克还是一名报道拉丁美洲金融问题的记者,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经历了一场经济浩劫。由于外债飙升、美元撤离、外储骤降等原因,阿根廷面临着巨大的债务危机,而10年之后的希腊也面临了同样的困境。这两件事情的发生触动了渥克,也成了《灰犀牛》一书最初的灵感。
渥克学生时代非常喜欢一部叫做《犀牛》的超现实主义法国戏剧。当她在构思《灰犀牛》一书时发现,这个故事与她的灰犀牛理论惊人的相似:群体思维会加剧否认抵触的情绪,在关键时刻难以抉择、犹豫不决。
渥克在经历了记者、编辑、总编等新闻岗位的晋升后,她意识到这个行业已难以满足她的求知欲与好奇心。“我还是记者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就是讲好一个故事,比如水门事件。我知道要如何写故事,但我不希望我的职业生涯仅限于此。我想要不停地问问题,我想要人们能做出更好的决策,想要人们在看到问题的时候可以更快地反应。”渥克热情洋溢地向澎湃新闻记者说道。
2013年1月,渥克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发表演说,第一次把灰犀牛这个比喻用来说明希腊和阿根廷发生的债务危机。紧接着在那年秋天,她开始了这本书的写作,“在美国,学术写作虽有深度却很无趣,而新闻写作则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肤浅,我的写作想要达到深度又要有趣。”
《灰犀牛》一书2016年4月在美国出版后广受好评,渥克也在芝加哥经营着以“灰犀牛”命名的咨询公司,“很多人找到我,希望用灰犀牛理论解决个人问题,这真是太有趣了,我很高兴人们想要把它运用到个人生活中。”
渥克来过中国4次,但中国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相较之下,美国的现状却让她感到忧虑。她不是一个意识形态者,她既非左派也非右派,而是自称中间派,然而在当下的美国,做一个中间派却并不受欢迎。“来到中国,看到中国是如此的有活力,而美国却在倒退,我感到很难过,非常希望能够扭转这个局面。”
人们太执着于预测的绝对精确性
澎湃新闻:绝大多数美国的经济学家和业内人士都没有预测到次贷危机,并且认为危机是不可预测的。对此你怎么看?
米歇尔·渥克:我认为人们太执着于预测的绝对精确性,而在如何应对、能做什么的问题上却做得不够。如果你预测了灰犀牛正在到来,你就要为此做些什么,这是一件好事。我认为在全世界来说都是这样,领袖们应该意识到灰犀牛正在到来,然后尽量去避免危机,充分利用灰犀牛为大家谋利。
澎湃新闻:有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席勒也认为金融危机是可以预测并且是可以应对的,你在书中也提到过他,你认为你们的理论有什么不同吗?
米歇尔·渥克:首先,我是罗伯特·席勒的粉丝,非常喜欢他的书。他做了很多研究,如何通过一系列技术安排让金融业为公众、为社会的良性发展服务。他在专业上比我更有深度,当然,他也相当聪明,是个很好的作者,能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能够以人们可以理解的、跨学科的方式来写作。
他是我最喜欢的经济学家,我喜欢像他这样用很多年的时间,把不同学科放在一起来深入地探讨一个问题。如果有更多像罗伯特·席勒这样的人,将会有更多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好。
中国的问题是典型的“冲击型危机”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这美国和中国对危机的应对及其影响?
米歇尔·渥克:中国对危机的应对更加高效,中国政府采用了政策组合,财政政策、基建以及扩张性的货币政策。美国在最初的时候也推行了刺激政策,但是很快就结束了,之后过于依赖于货币政策。我最近看到的一个研究谈到,量化宽松购置资产的三个阶段中,只有其中一个的资金是进入到了实体经济。在美国,我们对金融危机的应对让美国不平等的状况更加恶化,此后演化成了全球性的问题。不幸的是,华盛顿方面却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澎湃新闻:最近中国官员指出中国的 “灰犀牛”风险隐患有影子银行、房地产泡沫等,你怎么看?
米歇尔·渥克:中国的经济正在面临很多灰犀牛问题,解决起来并不容易。在灰犀牛理论里,中国的问题是典型的“冲击型危机”,即很有可能有一系列的灰犀牛成为冲击的巨型危机。我认为中国政府现在采取行动是很明智的,中国不是唯一一个有问题的国家,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中国近10年来的改革?
米歇尔·渥克:过去10年来,中国提高了薪资水平,逐渐转向以消费为增长驱动,都是好事。当然,不可能所有的决策都是正确的,我觉得中国做得最对的事情是基建投资,财政刺激是很好的,因为钱在以有力且有效的方式在使用,公路、铁路的建设可以让人们出行更快、更便捷,这是相当富有成效的。
澎湃新闻:近些年来中国企业在海外并购市场上很活跃,你认为它们是灰犀牛吗?
米歇尔·渥克:对中国几家企业的情况,我没有拿到第一手的资料,所以很难说。不过当你看到很多并购的时候,通常来说都是经济过热的一个表现。在经济衰退的时候,这些企业经常要经过合并重组才能渡过难关。
有研究表明,能够创造价值的并购实际上比我们想象和预期的要少得多,有时候并购是为了击毙竞争对手,有时候是为了谋取企业的短期利益却有损于企业的长期利益。所以不同的企业情况是不一样的,有些是有用的,但多数都会有损于企业自身,对经济也有害。当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是这样不理性的,不同的并购案情况不一样。
美国精神已经不再受到尊重,做任何事都变得很困难
澎湃新闻:你认为美国现在能够预测并应对另一场危机吗?
米歇尔·渥克:问题在于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哪种灰犀牛状况,我们想改变什么。
我们有经济、政治、社会层面上的问题,现在一个很大的问题是美国精神已经不再受到尊重,做任何事都变得很困难。政策设计是为有钱人创造更多财富,我认为税收政策是公平竞争的起点,要能够保护到大多数人的权利。在美国还有很多人没有选举权,只有部分人可以投票的话,这也不是美国的理想状态。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写过民主体制很难做好调和利益冲突的工作,你认为民主的困境与灰犀牛事件的应对是否存在冲突?
米歇尔·渥克: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经常在各种场合与朋友讨论,中国多次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因为中国显得非常擅长处理灰犀牛事件,人们很好奇中国是否可以应对得更加有效。
不同的政治体制有不同的优势。但在美国,民主现在却受到了很大的挑战,民众出于愤怒投出选票,公然反对事实,我现在对华盛顿的问题更感到困扰。有时候一个体制需要经历一场危机才能回到正途,我希望美国能够回到正轨上。
民主能让人们发出更多的声音,只要是以有建设性的方式,它是有很大潜力的。但不幸的是,这不是美国目前的情况。愤怒的声音越大,民主越受损。如果有更多有建设性的争论,民主会是件好事。
附:《灰犀牛》精彩书摘
1.重大危机发生之前的种种端倪其实都是一次次绝佳的机遇。意识到危机的存在并且能处理得当,这种与众不同的能力会给那些善于思考的人带来丰厚的利润。
2.错误的思想动机和对个人利益的误判会极大地助长我们抗拒行动的自然天性,例如:银行家们明明已经了解次贷危机的风险,却仍然不肯从这个充满风险的投资中收手。
3.灰犀牛威胁论的核心矛盾:当我们可能遇到的危险还处于萌芽状态时,我们会感觉手头紧迫,无暇顾及,所以致使防范措施搁浅;当危险真正来临,损失已经不可避免,此时此刻,我们虽然有应对灾难的财力物力了,但无论我们是想减少损失,还是想事后收拾残局,其费用都会是天文数字。
4.2007年至2008年的那一场金融风暴对某些人来说是黑天鹅性质的事件,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出现一点儿都不奇怪:市场上的风暴完全是众多灰犀牛汇聚的结果。有很多警示信号表明:2001年至2007年之间积累起来的金融泡沫即将破裂。许多人看到了这些信号。
5.在大批的灰犀牛面前,例如2008年的金融风暴,并不是所有人能够坦承预警信号曾经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6.拒绝承认明显的灾难威胁,本身就是灰犀牛理论所要探讨的现象之一。灰犀牛的出现,正是因为我们的忽视和拒绝,才最终演变成高概率的事件。
7.多数情况下,灰犀牛看起来是潜在的危机,但更多时候,它们都是中性的事件:一个好和坏的综合体,其结果完全取决于你的认知角度和发现机会为自己牟利的能力。
8.行为经济学家提醒人们提防集体意识现象,因为它会促使人们崇尚整体一致性,促使人们共同无视那些对现行的专家权威构成威胁的各种信息,最终导致人们做出错误的决定。人们宁愿和大家一起犯错,也不愿成为唯一正确的那个人。
9.即使我们人性中的瑕疵不给我们制造麻烦,仍然还是会有一些真正的难题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关于灰犀牛性质的灾难,我们可能不会怀疑它是否会真的变成现实,但是它的攻击时间却是很难确定的。……预防和准备工作很难进行,因为太早地对潜在灾难威胁或者机遇做出回应和预防,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10.灰犀牛的五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否认,第二阶段是混日子,想办法把问题推给将来。第三个阶段是判断性阶段,对于到底该做什么争吵不休。第四个阶段是惊恐阶段。第五个阶段是行动阶段或崩溃阶段。首先,我们会否认存在的危险或是弱化其危险性;一旦我们承认了危险的存在,我们就会采取拖延战术,而不是果断采取行动;在寻找解决方案的时候,我们会互相指责,推诿责任。当灰犀牛类危机真的发动攻击的时候,我们会变得恐慌不安、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应对;最后,我们会采取行动,这些行动偶尔会是在灰犀牛类危机真的发动攻击之前,但是绝大多数的行动是在其发动攻击之后。
11.那些不知道的未知是属于黑天鹅的范畴。不知道的未知具有不可预见性,但只是极其罕见案例中的主要问题。那些“知道的已知”和“知道的未知”才是我们面对高概率威胁时,要解决的主要问题。
12.不要害怕犯错误。大多数的预测都是错的。因为人类本性使然,我们总是先参考周围人的意见,然后才形成自己的观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容易犯错误。圈外人的预见是至关重要的,可以帮我们抵制集体思维,让我们看到那些被我们视而不见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