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班主任，每年都会遇到贫困补贴发给谁的问题，因为总是僧多粥少。发给谁呢？当然是发给最穷的那个，这时候就需要“比比谁最惨”。
学生写了申请书，还要开许多证明材料，总有几个学生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老师，不要把我的家庭情况公布吧”。我能理解十五六岁的孩子既想减轻家庭经济压力，又想维护自尊的想法，因为我自己读高中和大学时也曾隐瞒实情（姊妹众多，家境贫困），因怕别人嘲笑我父母越穷越生的愚昧。
起初我一口答应他们，只有我一个人来审核学生的材料，从中选出最困难的再将名单按要求公示。我还未来得及对自己的善心洋洋得意，就接到领导电话，有学生举报我徇私舞弊，偏袒亲戚、朋友、同事的孩子。有了这次教训，再遇此事，我都把所有人的申请材料交由班级评审团的8名学生审核，选中后由我过目再上交学校统一公示，然后这些贫困生就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时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平日里活泼开朗的女生哭着指责我为什么要暴露她的隐私，让她以后怎么做人。她说完就跑出去，连着两天没有音讯，失踪了。校领导和我都吓坏了，幸好她的“爸爸”是我们一个同事的亲戚，并没有过多地指责学校，而是积极配合我们找孩子。后来她“爸爸”告诉我们，女孩四岁丧父，一直和年长她五岁的哥哥还有母亲相依为命。她七岁那年，身患高血压的母亲忙于生意忘了吃药，突然脑溢血撒手人寰。之后她被舅舅领养，哥哥被伯父收留。她一直隐瞒此事，对外人也称呼舅舅为爸爸，舅妈为妈妈，还说两个哥哥（其一是舅父家的孩子）对自己特别好，什么好吃的都给她买……同学们一直挺羡慕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爸爸”说：“我也没想到她自尊心这么强，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写申请了。”
在很多人看来，一个人得到了物质上的帮助，就得交出自己的脸面，暴露自己的隐私，还要夹着尾巴做人，接受监督。
总会有学生给我汇报：某某拿着补助还买了智能手机，穿着几百一件的衣服，过生日还请同学吃自助餐……这时我都要再做一次不道德的人，把人家隐私揭露出来。每当看到电视上的捐赠仪式上那些尴尬的小脸，我就想到那个出走的女生，我们什么时候能做到保护隐私呢？
大概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一看到别人比自己更不幸，不仅满足了自己窥探别人隐私的欲望，还会心生优越。
前几年在校园里常常见到一个坐着轮椅的男生，周围的同学大致有几种反应：刚开始有人驻足观看，时间久了就视而不见或者装作视而不见，视他为正常人；热心的同学会提供实质性的帮助，背他上楼，帮他提书包、做值日；还有些同学提供精神鼓励，比如把张海迪、霍金、史铁生、贝多芬的故事以及励志的书给他看。熟识以后有那么几个同学刨根问底：你的腿是咋回事啊？男生就苦笑着说，小时候在乡下跟奶奶一起生活，村前公路上有运送矿石的卡车经过，一群男孩子淘气，扒车玩，结果自己掉下来被压坏了腿，奶奶哭着抱着他往诊所跑，也已经迟了。听的同学会唏嘘感叹，流下同情的眼泪。
学生对少了一条腿的同学的几种态度，也是成年人全部具有的。问题是，如果我们是那个少了一条腿的同学，我们希望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少一条腿是喻指，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有残缺。
我最希望的是不要问我，如果我主动寻求帮助，能帮忙很感谢，若不能，那就请你装聋作哑。这个“装”不是冷漠是尊重。
某个国庆节放假前夕的深夜时分，我突然收到一条QQ匿名消息，自称是我已经毕业的学生，目前在读大二，跟男朋友在一起时不小心怀孕了，不敢告诉任何人，想做人流，问我怎么办才好。我问她男朋友多大了，有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他对这事怎么看，有没有勇气告诉自己的父母？她沉默了好久，发过来一行字，“他现在都不怎么接我电话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叮嘱她几点：一定要到正规医院去做手术，不要相信厕所里贴的小广告，更不要随便药流；术后至少卧床休息两周，不要听医生瞎忽悠“无痛人流，术后即走”的谎言，注意保暖，穿厚袜戴帽，喝红糖水吃鸡蛋，不吃辛辣刺激食物，不碰冷水、不提重物；人年轻的时候遇上几个人渣很正常，女人越失恋越成熟，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保护自己。最后我问她是否缺钱，她拒绝了。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想她现在的孤苦，第二天特意留言给她：删掉我们的聊天记录，做了人流之后无论多难过都要跟男朋友分手；以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不要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以后见面尴尬，不要把自己的声誉押宝在别人的“嘴严”上；有困难跟我说，我随时在线。
每年都会有同学回来看我，但我一直不知道她是谁。
忽略是对别人的尊重。
《红楼梦》里的李纨，青春丧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贾母所言“寡妇失业的”极为传神地写出了那个时代，丈夫就是妻子的事业，死了丈夫，可不就是失业？没有谁再为她打算，她从珠大奶奶变成了未亡人，和她较为亲近的那些姐妹常一道吃酒做诗，戏谑调笑，但从不提及此事。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一团高兴之际，李纨因平儿触动心事，说起贾珠在世时，也有几个房里人，可惜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里不自在，只好趁年轻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这是姊妹们冷漠吗？根本不是，这是厚道和聪明人的做法。贾府的人对李纨，有尊敬有同情，又有些警惕。那样的时代和环境，一个寡妇是让人尴尬的，大家沉默不语固然不当，赞美贞节也是一种残忍，贸然表示同情，却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想“解决问题”，又显得伪善，最好是尽可能地装作忘记她的身份，以寻常人待之。李纨再多的苦楚也只应该往肚子里咽，否则就是不合时宜。除非是别人主动提起，比如宝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时忽然想起贾珠来，李纨也才能跟着痛快哭一场。
只有像鲁镇那些愚昧麻木的看客，才会不断引诱祥林嫂反复讲述两任丈夫之死和儿子阿毛被狼吃了的悲惨故事，反复咀嚼鉴赏她的苦痛，然后假惺惺地流几滴眼泪。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这个故事不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时，人们就开始唾弃她，连这一种陪出来的眼泪也不肯给了。最后一步步把祥林嫂逼上了绝路。
学会装聋作哑是厚道，是教养。看到有人侧脸看书，不去问人家是不是义眼；看到有人走姿倾斜，不要驻足围观询问；发现有人随了母姓，不要问人家父母是否离异；当得知人家失婚，请不要询问细节，不要谈及渣男；当人大龄未婚，当人久婚不育，你就继续装聋作哑，情谊还未到无话不谈，有些痛苦不因你的分享而减轻，反而会加重。
王宝强说：比全世界的人看不起你还要难过的事是什么你知道吗？是所有人都同情你。
何况有些劝慰和激励听起来就像幸灾乐祸，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一位事业有成的闺蜜吐槽了几句单身的孤独寂寞冷，立刻有好事者把她的照片挂出来征婚。还有人劝慰说：“古今中外有思想的女人都是孤独的，你是思想的佼佼者，曲高和寡啊！”“孤独是最好的升值期，孤独是一种境界，习惯了你就会幸福”……
闺蜜说抽死他们的心都有了。我嬉笑说你怎么抽人家呀，他们没有恶意，说的都是真心话，人家往你伤口上撒盐，你疼得龇牙咧嘴，他觉得是给你消毒呢！■
作者简介：关念，专栏作者，80后妈妈，写诗写文，读书，旅游，电影，育儿无所不谈，用真心面对世间冷暖，用文字记录似水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