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红书上,正在流行一种很新的做人方式——
“质疑韩女,理解韩女,超越韩女”
。
面对极度失衡的社会资源与权力关系,积极、勇敢、连番发起反抗的韩国女性,以其高度自律、专注提升的生活态度,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等
6B4T女权运动
,奠定了不愿被父权社会规训奴役的
革命者形象
,迅速成为激励东亚女性的
精神图腾
。
(截图自小红书)
更令人鼓舞的是,韩国女权的影响力似乎得到了政治圈的强烈拥护:
从前总统
文在寅
许诺成为一名
“女权主义总统”
,到2022年韩总统大选,不少年轻的女权运动家参与政界选举;
而在刚结束的韩国国会选举中,20-29岁年龄段的韩女给
共同民主党
近
70%
选票,更是起了关键作用—— 后者大胜当前执政的
国民力量党
(175:108),时任
“厌女”总统
尹锡悦
被打成“半瘫”状态。
(69.9%的20-29岁女性选择共同民主党 | 图源:KBS)
看起来,韩女似乎已迎来地位的空前提升,成为左右选举的强势力量;
而韩最主要政党之一的共同民主党,也已坐稳
“女权主义政党”
称号。
(在小红书,“学习韩女”已成为一种显学)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作为亚洲性别议题的最先锋,韩女的战斗究竟改变了什么?又改变了多少?
只要我们不惮直面现实,就能发现,这本次选举中,那一团最炫目、最闪耀的火——
朴智贤
,这位96年出生的韩女,失踪了。
而她的选择和遭遇,正是韩女困境的一个缩影。
2020年3月,
韩国"N号房“事件
曝光,震动韩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在一个个聊天室里,胁迫、剥削女性进行拍摄的非法性视频被疯狂传播, 围观者数量多达
26万人
。
也就是说,在总人数不足5200万的韩国,每200个人里,就有1名观看者,相当于韩国出租车的数量。
而受害者中,有十数名未成年女生,年龄最小的受害者
年仅11岁
,尚在读小学。
(韩媒对N号房事件的报道)
原本处于隐秘角落的数码性犯罪问题,由此进入公众视野;
此后,韩国首个“数码性犯罪调查本部”成立,《N号房防治法》出台。
而少有人知的是,追踪和报道N号房的,是
2名尚还在读大学的女孩
——
96年生的朴智贤
,正是团队成员之一。
她给自己起名为
“火”
,试图像火花一样,以星星之势,燃起燎原大火。
(朴智贤与学姐组成“追踪团火花” | 图源:《韩民族》)
长久以来,韩国都是一个父权制国家,尽管无论在社会生产还是民主化运动中,韩女都当之无愧撑起了二分之一的天空。
历史、官方以及文化的推波助澜,使得不论线上、线下,韩国社会都充斥着一系列对女性歧视、贬低、蔑视的发言和行为;
而过去韩国女权主义运动相对平和,在诸多议题上多与以男性为主导的政界携手开展行动。
所以与绝大多数韩国女性一样,
家庭重男轻女观念、外貌至上主义、针对女性的性别暴力事件
... 一度将朴智贤桎梏在狭窄的框架之中,默默吞咽恐惧、焦虑、羞耻是唯一选择。
(朴智贤 | 图源:韩联社)
而随着2017年
Metoo
浪潮席卷全球,诸多韩国女性受害者勇敢地站出来讲述了遭遇性暴力的经历;
面对针对女性的容貌羞辱,她们在instagram上发起
“脱下紧身衣”运动
,丢掉多余的美妆、磨脚的高跟鞋;
当偷拍的针孔摄像头密布公共场所,她们聚在一起游行,高喊
“我的是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
......
正是在韩女集体推动两性平等的背景下,朴智贤作为个体的性别意识也逐渐觉醒。
就读传媒学院的她拿过了姐姐们的接力棒,投身性别议题的讨论,正式成为了一名
女权主义者
,这才有了卧底、揭发“N号房”的后续。
(图源:《就算敏感点也无妨》剧照)
但朴智贤很快发现,N号房事件的水花再大,也必将随着时间式微,而惩治不断发生的数码性犯罪,又是一项必须倾注长久耐心与努力的事业。
适逢政治风云变换,
韩国第20届总统大选
也正式打响
性别战争
:
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呼吁政府、政党和社会正视女性权利与地位不平等问题;
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女性被害仅为个案,却被女权主义者刻意放大,
已经形成
“反向的性别歧视”
,
旨在建立一个压制男性的世界。
而两大党的候选人亦为争夺选票,极力分化男女选民,就
“什么是(真正的)女权主义”
这一议题大肆辩论:
(2022年1月,尹锡悦在个人社交网站上称“废除女性家庭部”)
保守政党——国民力量党选择与女权割席,候选人尹锡悦指出
“结构性的女性歧视已不复存在”
,还丢出
“废除女性家庭部”
(设置于1998年,主要负责女性、青少年、性少数者社会弱势群体的政策综合策划与协调工作)的主张。
此举立刻吸引了大批20、30岁男性的支持。
此时的朴智贤敏锐地察觉到,记者身份终究有限,“比起数码性犯罪,人们还是更关心政坛”。
(2022年2月,共同民主党总统选举候选人李在明(左)与国民力量党候选人尹锡悦(右)的海报 | 图源:韩联社)
对比起来,李在明及其所在的共同民主党,在韩国属于进步阵营,这个阵营的著名人物:前总统
卢武铉、文在寅
,都出身民权律师。和对立的保守派国民力量党相比,进步派一直标榜为民服务、清廉自持等品格。文在寅甚至曾自居
“女性主义总统”
,任内下令彻查
“韩国女星张紫妍自杀案”、“N号房事件”。
而候选人李在明亦表示出打击数字型犯罪的决心,宣布要在京畿道成立一条龙式的数位性犯罪被害人支援中心,还承诺解决职场的性别歧视问题。
2022年韩国大选前夕,朴智贤受邀加入了李在明的竞选阵营。
此时的朴智贤,不过26岁。
这一次,她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一举踏入了那个让她日后无比失望的韩国政坛。
在韩国,男性常年占据议会
80%以上
席位;
职务越高,女性数量越少。
韩国女权主义运动迫切从网络、文化空间走向政坛,转化为现实变革的力量,切切实实地保障女性权利。
可想而知,闯入大叔堆的朴智贤,投射着韩女的万众期待。
朴智贤亦没让人失望。
起初,她任
电子性犯罪特别委员会的委员长
,第一个月就拉来不少年轻女性选票(民调显示,在转向民主党的20-30岁年轻人中,
95.6%
都是女性);
在韩国总统大选中,共同民主党以
0.7%
的微弱劣势惜败,她临危受命,和另一位男性同僚一起,担任共同紧急对策委员长,
不仅跻身领导层,而且相当于该党临时党魁
。
女权主义是希望弱者也能受到尊重的思想
,她提出要保护性犯罪的受害者,解决残疾人权利、社会不平等和养老金改革等一系列问题......
如果时间停在这里,这一定是个绝好的励志故事。
(2022年4月6日,韩国共同民主党紧急对策委员会共同委员长朴智贤站在国会走廊上)
但紧接着,挫折和打击纷至沓来。
就算N号房事件的水花再大,朴智贤到底还是一个政治经验为 0 的素人。
代际矛盾冲突很快显现。因为多项提案,尤其是损害老一代党员利益的提议,朴智贤受到党内攻击,甚至被韩媒称为
“party wrecher”
;
面对党内领导层和资深政客的抨击,年轻的朴智贤只好道歉。
(图源:中央日报)
更令朴智贤深感孤独的是,短短几个月时间,
党内性骚扰、性侵案丑闻频发
:
一名党员被指控在线上会议中对女同事进行了性骚扰;没过多久,资深议员朴完柱也因对女性助理进行性犯罪而被开除。
作为临时党首,且是因性别议题备受关注的年轻女性,朴智贤不得不出面向公众鞠躬道歉。
(2022年5月,在韩国国会,朴智贤和同僚召开记者会,就议员朴完柱涉性骚扰案向国民道歉 | 图源:韩联社)
实际上,自2018年起,包括当时被称为“文在寅接班人”的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釜山市长吴巨敦与首尔市长朴元淳等政治明星,就已经随着韩国Metoo运动的风起云涌,纷纷遭女性指控性侵害或性骚扰。
经查证,安与吴分别遭判刑3年半与3年,朴以轻生作结。
据称,有统计显示,民主党地方基层领导和市、郡级议员平均每2个月就会发生一起性骚扰事件,以至于共同民主党被对手称为
“共同强奸党”
。
考虑到该党一向亲女权、民权形象,这样的情势极具讽刺意味;
而这进一步说明,
在韩国,厌女是一种何其司空见惯的系统性压迫。
(从2018年起,共同民主党即深陷Metoo门 | 图源:中央日报)
不难想见,众多年轻女性选民因此感到心灰意冷:尹锡悦的厌女问题固然明显,但共同民主党承诺的“女权进步性”又在哪里?
然而,近几年的数据又足以证明,韩国的年轻女性群体的确是执政党最稳定的票仓......
这样看似自相矛盾的选择,实际上仍然是以性别议题为中心的逻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朴智贤加入民主党,与年轻韩女支持民主党的理由是一致的——
在比烂的韩国政坛,比起直白煽动厌女情绪的国民力量党,年轻女性虽对共同民主党的不满程度也有上升,但当置于性别歧视的大框架来审视时,她们别无选择,只能
“战略性忍耐”
一个性侵丑闻频发、但好歹有不少平权承诺的“共同强奸党”。
朴智贤的困境,正是当今韩女投身政治参与时受挫的一个缩影。
(图源:《律政俏佳人》剧照)
在就议员朴完柱涉性犯罪案的道歉会上,朴智贤对着记者与民众鞠躬,并宣读了道歉书: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它还是发生了。”
灰心如海浪般涌来,朴智贤觉得,自己内心的火花,正一点点在熄灭。
最终,朴智贤只在韩国政坛度过了昙花一现的4个月,便在2022年6月随民主党的地选失利
请辞
。
一切向民主党借力进行改革的理想与抱负,至此,潦草落幕。
应该说,朴智贤一腔理想主义情怀,在政治上也比较幼稚;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李在明及其民主党看重的是她这个女权活动家的统战价值,希望她做
吉祥物、提线木偶
,至于大刀阔斧改革注定不可能。
我们或许可以展开想象—— 如果更“活分”一些,在民主党大获全胜的本次国会选举, 朴智贤被推举当上
国会议员
应该没问题。
只是这个假设,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若不是那份朴纯的韧劲,朴当初卧底N号房长达几个月、解救至少74名受害者的壮举,也就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