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同学:
你好。这封信其实并不需要我回。它是你对自己心情的整理。可我还是很想跟你说说话。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我想,有相似经历和感受的人,自然会懂。
你说你不生爸爸气了,却不知道怎么跟他沟通,说你很依恋妈妈,却跟她有一种客气的生分。我知道这种感受,就像高压锅,表面的平静下是内心的汹涌澎拜。没法表达的情绪,变成了横亘在你和父母之间的鸿沟,你在这头,你爸爸,或者你妈妈在那头。
为什么我们害怕表达?是因为压抑久的情绪,一旦表达出来,就会有你信里开头那种爆裂的效果。挂了电话,你终于能摔手机了。只不过,就是摔手机,你也只想让自己看见。有时候越是对爱的人,我们越会小心翼翼,宁可让情绪在这种默无声息的生分的客套中翻滚,也不愿泄露分毫,以免伤着自己,伤着对方。
我们和父母的关系,或者说所有的亲密关系,难就难在,它们是爱怨交织的。你对父母的爱是真的,可你的怨是真的。爱和怨一交织起来,它们就开始相互打架,让你想要接近他们,又想要远离他们,最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你的怨是什么呢?我猜是你爸妈把你当「和事佬」、「醒气虫」这件事。看来你妈妈也不是那种善于表达的人,所以总是「让你去跟别人说一些东西,说服一些人做一些事」。我不知道她想让你调节的是她和谁的矛盾?是她和你爸爸的吗?无论是谁的矛盾,总是会让你为难的。
「和事佬」是很辛苦的。原因是,矛盾的关系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夹缝,就像一幅画里有了一块碎片。如果你要让这幅画重新变完整,你就不得不把自己变成成这块碎片的形状。如果这块碎片需要一个和事佬,你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和事佬;如果它需要一个乖小孩,你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乖小孩;如果它需要一个出气包,你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出气包。唯一不能的是,你不能自由自在地做你自己。可是,就算这么努力了,这么委屈自己了,你还是没法让这幅画变重新变完整。
曾有一个来访者跟我说:
「我就像是父母之间的桥梁,父母有什么话,都需要我来传递给对方。」
她大概做的是跟你同样辛苦的工作。我就跟她说:
「你知道吗,一座桥梁最大的问题,是它不能离开。它必须被固定在这个位置。因为它知道,它一离开,桥梁所连接的两头,就会变成两座孤岛。」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有子女这个桥梁的存在,父母才没有办法直接沟通,逐渐变成孤岛的呢。毕竟我也看过一些夫妻,孩子长大离家以后,两人关系反而变得更好的。
从某种意义上,我做的其实也是和事佬的工作。我也经常处理家人之间的关系不和。经常有不懂心理咨询的人问我,那你是不是很累啊?是不是别人把情绪垃圾都倒到你身上,然后他们就变轻松了,而你就变沉重了。根本不是这样的。消极的情绪可不是总量恒定的东西。它只会因为交谈而变少。更何况,在心理咨询里,心理咨询师一直有一种独特的立场:努力看到来访者,但又不被来访者的情绪绕进去,始终让来访者名字,他们的问题是他们要解决的,咨询师只能提供帮助。
前段时间有个来访者跟我说,他妈妈也是不善表达的人,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自在。所以每次他回家或者给他打电话,他妈妈都会不停跟他倒苦水,说这个亲戚怎么怠慢她了,那个邻居又怎么欺负她了。每次他听完,都会非常生气,想去帮妈妈吵架,但又无能为力。妈妈看他生气,倒是很高兴。慢慢地,他也开始怨妈妈总是把负能量传染给她,甚至开始不接妈妈的电话。有一次他就很生气地跟我说:「她为什么总要跟我讲这些?她就不能跟我爸爸讲吗?她就不知道她讲这些会让我压力很大吗?」
我想了想,如果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这个妈妈是一个来访者,我会怎么做。我大概能理解妈妈到了这个年纪,总是想跟儿子多沟通多亲近。更何况这个妈妈是那么不善于沟通,身边也没什么能说说话的人。(爸爸和妈妈关系不好。)为此,我倒是愿意听她在电话里唠叨一会。那万一她说到了自己受了邻居什么欺负呢?我大概不会想着怎么帮她出头,我只会看到她有委屈想跟我诉说,我愿意听听她的委屈。如果我实在不想理她了,我也能原谅自己。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怨在,只有她的需要和我的无能为力。
来访者听我这么说以后,很生气:「你是咨询师当然可以这样!可那是我妈妈!」他说的对,儿子对待妈妈怎么能像咨询师对待来访者这般置身事外呢?可是反过来说,他的卷入也没什么帮助啊,不仅让自己生了邻居的气,还生了妈妈的气,最后连妈妈的委屈也听不得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咨询师的方法就一定好用,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自己也是在慢慢地理解,亲人之间的限度在哪里。咨询师那种同情又不把自己卷入其中的立场,是不是也能用于我们和亲密家人的沟通。我也是在探索中。但它总归也是一条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