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公园时感觉今天的风很大。
也许不是风,总之空气里有某种躁动的东西。
要是树叶还没掉光,此刻应该会有一阵沙沙声,像海浪起伏时那种。
很快我意识到那是人声。我看见远处的广场上,人们一团团聚起,三五成群或十几上百人围拢,兴高采烈的和声就是这样传到远处的。我循那方向而去。
快到广场时,我被一个机器人拦住。他没有像别的机器人那样要我做一道题以证明自己是人类,反而阴森森吐出三个字:“邀请码。”我掏出手机,给他看健康码。“不是这个,要看邀请码。”“什么邀请码?”我一边嘟哝一边又给他看行程码。“不是这个,要看邀请码。”他一字不差地说出同样的词:确实是机器人。“上面说了不能层层加码!”我反驳。“没有层层加码,只要看邀请码。”他平静地说,感觉思辨模块已经启动。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广场上的小见。我喊她名字朝她挥手同时向机器人急切地示意她是我朋友她是我朋友。严谨的机器人跑到小见面前确认,“你认识他?”“嗯。”“想让他进来?”“嗯。”“你只有两次机会。”“嗯。”“你现在只有一次机会了。”——于是我走进广场。
的确和平时不一样。平时聚在这儿喝冻顶乌龙下象棋的老头老太统统不见了踪影,换成一批时髦青年。他们围成一个个圈,每个圈又有内层中层外层三个同心圆,每层同心圆之间皆有幕布阻隔视线,声音则通行无阻。人们依照某种秩序(后来才知道是根据与主持人(特征是面前摆着一只椰子)关系之亲疏而定)规规矩矩地坐着,严肃地聊着各种话题(每个圈多少都有一个类似主题的东西):做过的最奇怪的梦、女儿抗拒瓶喂怎么办、如何用中文表达爱、凡尔赛、皮卡丘、拜仁欧冠能走多远、如何欣赏古诗《虞美人》、如何消除股市带来的焦虑、如何欣赏古尸……
我很快注意到两个奇怪的现象。第一,只有内圈的人说话才有声音。身在中圈和外圈的人,必须举手(像学生似的)进入内圈才能发声。第二,有人似乎拥有瞬移的特异功能,一秒钟前明明坐在内圈桌前说话,一秒钟后竟然出现在外层(我身边)!然而对他们而言,这又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他们几乎都像被催眠了似的,带着混杂着无所谓、无奈、疲惫和一丝小愤怒的表情一次次走回内圈。
这个巨大的声音乐园教我失去时间感。我跑来跑去听这听那,一方面很快占据了微信运动排行榜的冠军,另一方面也的确掌握了不少知识,或至少对人性加深了理解。聊举一例:在“青年男性的困惑和恐惧(1):迟到”主题圈里,一位名叫李举(化名)的男子很有深度地罗列了三项他最害怕迟到的东西——正义、女朋友的月经和圆通快递。另一个或许更有深度(或许不)的主题是:没有主题的圈是不是聊不长久?而我最喜欢(也是最具艺术气息)的一个圈是“写稿打字机械键盘实况转播”:只有一个主持人在内层,他一言不发,只是在用机械键盘不停打字——你可以听出其中的激情和停顿、迟疑和思索,偶尔还夹杂着一丝叹息,或豁然的笑;中层和外层的听众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是在想象这些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