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沃热·齐泽克:正如斋藤幸平在其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开创性贡献中所确证的那样,当今实现真正进步的唯一途径就是不仅对主导我们的意识形态,而且对主导我们的实际生活的“进步”概念本身提出质疑。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像黑格尔那样思考:进步从来都不是对某一预先存在的目标的线性逼近,因为每向前迈出一步,只要称得上进步,就意味着对进步这一普遍概念的彻底重新定义。悖论在于,斋藤幸平理解的马克思理论中最激进的进步思想,是试图摆脱马克思理论中“进步主义”的一面(即认为共产主义是无限制增长的工程),取而代之的是“去增长共产主义”思想。
“去增长共产主义”实际上是一种误称,斋藤幸平并不主张新的紧缩政策。“去增长”的确切含义是拒绝无条件推动进步的理念。斋藤幸平认为,1868年起,马克思放弃了进步主义的方法,越来越关注资本主义对自然的无情剥削如何对人类的生存构成威胁。斋藤幸平在这里毫不讳言:问题就在于资本主义本身。斋藤幸平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生态学已成为资本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几乎)每个人都对其口诛笔伐。这就是为什么斋藤幸平主要针对的目标不是彻底否定全球变暖的人,而是“可持续增长”的倡导者——这种“可持续增长”是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核心组织原则。斋藤幸平特别对可持续发展目标进行了批评,称其为“大众的新鸦片”:可持续发展目标否认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即这些目标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无法实现的。
相反,斋藤幸平提倡去增长,即通过劳动和生产的民主改革来减缓经济活动:向使用价值经济过渡,反对丰裕社会;通过缩短工作时间来实现去碳化,以提高生活质量;取消分工,以提高创造力和工作的意义;实现工作过程民主化,以便将决定权留给真正的客户;重视护理等基本工作,反对“狗屁工作”。因此,生态社会主义的去增长意味着消除某些生产部门(武器、广告等),彻底减少其他部门(例如个人汽车),但也意味着增加某些活动(教育、医疗保健、住房、贫困地区或国家的水电基础设施等)。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
首先,斋藤幸平认为地方合作社和市政倡议是资本主义和国家集权主义的替代方案。很难理解斋藤幸平的市政社会主义如何能够瘫痪资本主义的积累过程,也不清楚如果这些地方倡议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市场构建的,它们如何能够提供一个连贯的替代方案。生态社会主义需要的远不止合作社或市政倡议:它需要民主的集中规划。为了达到斋藤幸平所描述的目标,必须采取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措施。因此,矛盾之处在于,为了有效地放慢增长速度,我们必须以前所未闻的方式进行动员。斋藤幸平知道我们需要恢复规划,但这必须以比他所设想的更强有力的方式来进行。
斋藤幸平似乎忽略的另一个问题是,随着最新趋势的发展,全球资本主义本身的基本结构正在发生变化,以至于人们怀疑它是否还应该被称为资本主义。或者,正如亚尼斯·瓦鲁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所说的那样,资本主义已死。现在我们有了更糟糕的东西。瓦鲁法基斯将这一新时代命名为“技术封建主义”。问题是:斋藤幸平所依赖的资本主义概念还能涵盖新封建主义现象吗?
第三个问题是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斋藤幸平所想象的未来社会的愿景究竟是否可取?在斋藤幸平的想象中,社会中的欲望被剥夺了其构成性的过剩,并通过自我限制而得到满足,在这一点上,他接近于佛教所倡导的立场。正如佛教经济学的拥护者们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的那样,佛教并不主张苦行僧式的放弃世俗享乐,而是主张在财富与贫穷之间、个人主义与集体精神之间把握好尺度:如果财富能够为我们的集体福祉服务,那么它就是好的。与西方的个人主义不同,佛教倡导的是一种整体方法:我的福祉取决于我周围所有人的福祉,也取决于与大自然的平衡交流。因此,佛教经济学主张一种受约束/限制的欲望,一种受精神控制的欲望,一种被剥夺了过度本性的欲望:它依赖于真正欲望和虚假欲望之间的区别。虚假欲望是指通过满足感官对象或占有感官对象来获得快乐的欲望,顾名思义,它们贪得无厌,永远不会得到完全满足。真正的欲望是对幸福的渴望,为了获得幸福,理性的头脑必须调节和控制感性的欲望。
我们应该扭转只会带来痛苦的虚假的无限欲望与追求幸福的真正精神欲望之间的对立。前现代社会秩序模糊了人类欲望的悖论,并假定欲望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目的论方式构建的,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资本主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人类欲望的基本悖论纳入其运作的社会秩序。这就是为什么制度的不平衡决定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只有通过自身不断的自我毁灭和革命,才能茁壮成长。这个悖论在于,由于我们渴望每个对象都无法获得的剩余,我们对快乐和满足的渴求迫使我们为了未来的满足而永远牺牲当下的满足。在资本主义中,享乐主义和禁欲主义不谋而合。而且,一旦我们进入了资本主义,就没有退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目标不是回到某种形式的与自然的有机统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自然本身非自然化。
问题的真正根源并不是“近几个世纪影响西方文化的最重大事件”,即“人与自然关系的破裂”。关于生态灾难的前景,如果我们归咎于科学意识形态对我们思想的渗透,那就太短视了。格蕾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认为政治家应该倾听科学的声音,她的观点是正确的。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的“被矛扎的伤口还需矛来治愈”因此获得了新的现实意义。今天的威胁主要不是外部的,而是由科学渗透的人类活动产生的(我们工业的生态后果、失控的基因工程的心理后果等),因此,科学既是风险的来源(之一),也是我们把握和界定威胁的唯一媒介。即使我们将全球变暖归咎于科技文明,我们也需要同样的科学来界定威胁的范围,甚至常常需要科学来感知威胁。我们需要的不是重新找到前现代智慧根基的科学——传统智慧恰恰是阻碍我们感知生态灾难真正威胁的东西,因为它“直观地”告诉我们要相信作为人类生存的稳定基础的大自然,但恰恰是这种稳定的基础被现代科学技术所破坏。因此,我们需要一门与两个相反的极端(资本的自我循环和传统智慧)脱钩的科学,一门最终能够自立的科学。这意味着,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与自然合一的感受中去:应对生态挑战的唯一途径就是完全接受自然的彻底非自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