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满怀理想考上这所全省最优秀的学校时,你患上了偏瘫。
那一张张光片像一颗颗锈钉扎在你的背上,你拉拢我,要再绘从前的往事。
树枝枯桠空洞了,上面是一团团簇拥的喜鹊,庄周的燕子飞过,你靠着什么呢,靠着残缺的身体依着偌大的树洞。你也曾在乡下行走啊,受尽嘲笑。“老太婆子生养的白眼狼,一把老骨头弃在这里。”老二去闯了江东,只留下父亲在城中,你却迟迟不肯搬走。
我在乡下见过太多与你同样的人了,他们背了太多太多上路,却没有回头,或许是根本没有时间回望。
我曾不明白你为什么养这么多鸭、鸡、鹅在乡下,却只听得,“他们是养家的拐柱咧,也许这样日子会熬得久些。”这匹小牛要薅草了,你又折过去,那里天花板漏水了,你又跑回来,似乎连牛身上的毛皮,也会被你刷出金闪闪亮堂堂的光。
你可曾意识到隐忍柔弱的女人,却是此般刚健顽强。
奶奶,每每告别,我是咬牙含嘴,多想把你接往城里,却又敬畏,敬畏你眷守着的炽热土地。
父亲说,你曾喜欢用河水洗澡,用泥沙冲刷你瘦弱的骨脊。我们虽没有活过天与地,但却像一滴雨,一片云,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无怨无悔,无牵无挂地在这广袤原野里走过一遭啊。
想要告别却欲语还休,因为我明白你会伴我到春回大地,河开雁来。
我也想成为那齐天大圣,挥石成甲,披焰为袍,待你归来。
“好好活。”你将最后一口气留给了世界,灯雨如泣。
我穿过那时间的河流,抚摸你的肩胛,瘦骨嶙峋而又轻柔缓婉。你是曾经以肩窝盛满我泪水,去向我每个奔跑夜晚中的无垠星河。奶奶啊,若这一张张纸币,能表达我的孝心,我愿拉上一骡马车,焚燃一柱清香,我要告诉那些阴世的王者——我们并非一无所有。
并非如你单薄贫乏的脊骨,我们是你脚下笔直的杨柳,用你的基因,在这阳世里真真切切地活过。
我开始拿漂亮成绩,写漂亮文章,更感谢我与你的无知无识相遇,那是我一路上鲜衣怒马、笑靥如花的真正源泉。
想与你告别却无从说起,我便如那铸火的剑,未经世事的熔融,将那些失落与快活都融于文字,去编织再没有你的世界。
又是乡下昏黄灯夜,我把思绪散落在迷茫空蒙的夜中,不再惊醒你憔悴的面容。奶奶,我愿为你点一盏灯,瘦影清灯;为你牵挂的家园领航,或是为你举一席宴,山亭夜宴,只为丰满你的瘦弱脊梁。
就此告别,那哀骨断脊,已不再使我疼痛。
走就走吧,远离这世间的贫穷痛苦——这是我最后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