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德沃的集会上,古老的巫师家族们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未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格林德沃说,巫师必须阻止二战;他没有明说的则是,因为麻瓜的二战终将意味着巫师的灭亡——而他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
麻瓜们创造出了现代性,而现代性在二战期间展现出它最恐怖的一面。
格林德沃的幻象里,犹太人排着队列走进集中营,在那里他们将被送上流水线,在毒气室里成百上千万地死去。比任何魔法都更强大的毁灭被麻瓜们的科学释放出来,原子弹的蘑菇云冉冉升起。
现代性终将是巫师的终结。因为在罗琳的笔下,巫师社群本来就象征了一种带有怀旧色彩的、更古典而温情的秩序。
《国际保密法》本来就以前现代的人类社会为基础。一个社群能将自己隐藏起来、与外界隔绝,固然是因为拥(作)有(者)魔(开)法(挂),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现代的社会秩序本来就是多元的,各个社区本来就在一定程度上是割裂和孤立的。
而在现代和后现代的世界里,人口被精确统计,国家机器的触角穿透社群组织而深入到所有个人,乃至于每个街角都有摄像头,所有的个人信息被汇总和存储进数据库、被联网共享,无处不在的社交网络上任何言论都可能传播、积累、爆发。
这样的一个世界,真的可能存在一个社群,能永远隐藏自己、永远与外界隔绝么?
罗琳所怀旧的那种社会秩序,那种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的、每个人都在同一所学校学习毕业的、独立运转自成一体的社区,终究只能存在于一个叫做魔法的肥皂泡里,而这个肥皂泡在现代性面前也终究会破碎。
二战最后还是爆发了,带来一个陌生的世界。所以《格林德沃之罪》这部电影像是一首凤凰挽歌,献给间战期,献给老欧洲最后的时光。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样喜欢莉塔·莱斯特兰奇这个角色。
电影里的莱斯特兰奇家族是如此的莎翁剧。欲望与强暴;古老家族之间纠葛数代的浓郁血仇;血脉与换子桥段;还有莉塔的弑弟——被巧合推动的、早已由性格注定的悲怆结局,用此后的一生去背负。
而莉塔的感情线则带着强烈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让我想起勃朗特姐妹笔下那些内敛沉默而又暧昧不清的爱情,那些彷徨的选择与漫长的遗憾。我们或许能在之后的电影里知道莉塔后来为什么成为了哥哥的未婚妻;但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最后的那句我爱你到底是说给谁的——当然,更可能是同时说给两个人的。
莎翁剧风格与维多利亚风格的混合,让莉塔·莱斯特兰奇成为终将逝去的老欧洲的一幅侧写。
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格林德沃的集会上,他的纯血家族支持者们还能站满一个大厅。他们还是拥有正常理性的文明人,那场集会还有着一种正常的、公共政治的氛围。
而到了伏地魔的时代,来自纯血家族的支持者们只能站成一个小圈子。他们带着兜帽,再无任何理性可言,氛围从巴黎咖啡厅的政治沙龙变成童话里的反派出场。
纯血家族终结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任何的莎翁剧或者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息。那些真正带着旧色彩的东西早已消逝了,伏地魔的运动只是在现代打着复辟前现代旗号的拙劣模仿。
莉塔,最后一个真正的莱斯特兰奇;她的恶意杀了尚为婴儿的弟弟,尽管并非本心;她爱上过两个人;她选择了战死,证明了血统不足以定义她;她在霍格沃茨度过疏离敏感却并不完全孤独的青春,最后用自己化为的灰烬祭奠了年少时难能可贵的温暖;她来自斯莱特林学院。
格林德沃看到了未来,这是正确的。他认为巫师的现状必须改变,这也是正确的。但他的道路,是走不通的。
《神奇动物在哪里》这个系列电影最重要的关键词,就是“动物”。
小雀斑将动物视为人;同时则有太多的人,将人视为动物——这才是《神奇动物在哪里》系列的首要主题。
以犹太人大屠杀为代表的现代性阴暗面,将人视作动物、乃至于简单的数字。但这并非现代性独有的,现代性只是提供了更科学系统、更有效率、更冷酷的工具。
“塞勒姆”所代表的猎巫运动同样是《哈利波特》系列的母题之一。第一部《神奇动物在哪里》中的“第二塞勒姆”,就是将人划入异类、贬斥为“非人”的前现代版本。
而格林德沃在私人场合的言论中,麻瓜同样是“非人”,是动物——引用他的话来说,“牲畜”。
纳吉尼说,纯血巫师把猎杀她这样的人当作猎杀动物的消遣。
人向动物的异化,在第一部里是巫师变成默默然;而第二部里,几乎让我有毛骨悚然感觉的,则是纳吉尼,这个设定残酷到我不想多说,难以置信又美又善良的亚裔小姐姐最后真的就是《哈利波特》系列里伏地魔的宠物。
马戏团一幕,是《神奇动物在哪里》系列主题最直观而让人愤怒的展现。人和动物被陈列在一起,关进笼子,称为怪物,作为娱乐节目展示给台下的观众。还记得纳吉尼小姐姐被马戏团领班命令演出“变蛇”时,她的抵触、屈辱和不甘心么?从这里走向那个死于纳威剑下的纳吉尼,是她的错么?
格林德沃用前现代的“把人视为动物”去对抗现代性的“把人视为动物”,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但是……像小雀斑那样“把动物视为人”,就真的可以阻止“把人视为动物”了么?这两者只是文字对仗而已,连直接的逻辑关系都没有啊。
人变成动物,或者说人的异化,这已经触及到了《神奇动物在哪里》电影完全没有能力回答的问题。小雀斑“把动物视为人”固然很好,动物保护当然也没有错(只要别发展成不许别人吃狗肉),但这个回答和问题无关。
但这种本质上用爱发电的回答,也已经是《神奇动物在哪里》这种电影能做到的极限了,提出这个问题已经非常可贵,对回答确实不能再苛求。
格林德沃的道路没有希望的核心原因在于,无论前现代还是现代,把人异化为“非人”这条道路,是会无限滑坡的。走上这条道路就绝不可能止步于一个固定的标准,
永远会出现新的标准把越来越多的人划分成“非人”
——直到你发现自己也已经站到了标准线的另一边。
这就涉及到了电影上映之前就已经有了的争议:格林德沃主张的,是纯血巫师权力么?
格林德沃自己主张的应该不是纯血巫师权力,而是巫师权力。就算对奎妮说的话有虚假的成分也不可否认,他对奎妮与雅各布通婚至少是不反感的。
但是,对巫师现状不满的主要是古老巫师家族,这些古老巫师家族是纯血的。于是不可避免地,巫师权力最后会滑坡为纯血巫师权力。
在目睹了一战的恐怖之后,部分巫师认为必须统治麻瓜、阻止下一场战争的恐怖,这是合乎逻辑的。邓布利多早年提供给格林德沃的,“巫师统治麻瓜是为了麻瓜自身利益”的论点,在一战的极度惨烈而毫无意义的牺牲之后也自然地大有市场——尤其是,这部电影的背景为对一战的无意义感受最深的法国。
但是,到了伏地魔的时代,统治麻瓜滑坡为了剥夺麻瓜出身巫师的人权,这就毫无任何逻辑可言了。《死亡圣器》里声称麻瓜出身巫师是从纯血巫师那里窃取魔法,完全是骗不了任何人的极度拙劣的阴谋论。
这一滑坡,其实可以看做是欧洲人从殖民主义开始的“非人”滑坡过程的一个隐喻。
“巫师统治麻瓜是为了麻瓜自身利益”这一论点,完全是殖民主义中,“欧洲人统治其他人种是为了其他人种自身利益”的“白人的负担”论点的翻版。而到了间战期,欧洲以外的人是劣等人种,终于滑坡成了欧洲以内的犹太人也是劣等人种。
这就是阿伦特对殖民主义的批判中,我最认同的一点:
本是为殖民地量身定做的集中营和种族灭绝,最后终于用到了从欧洲人自己内部甄别出的“非人”的头上。
格林德沃被开除、前往英国遇到邓布利多的年份大约是1899年。这一年,布尔战争爆发,英国人在这场战争里发明了集中营。
有时我想,如果格林德沃离开英国之后去了南非,看到英军集中营里,像动物一样被圈禁的不再是黑人或者印第安人,而是说荷兰语的白人;他会不会想起他和邓布利多谈论的“巫师的负担”,会不会意识到这条道路最终会滑坡到哪里?会不会看到,诉求本来有着深刻合理性的自己,最终会死于没有任何合理性、没有任何意义的伏地魔之手?
电影的第一部背景是美国。这里是间战期世界的边缘,纽约城街道上车辆川流,留声机放着音乐,电灯通明。
第二部背景是法国。政治沙龙上的演讲,上一场战争后的颓丧与对下一场战争的恐惧交缠,对未来的躁动与对过去的怀念交缠,老欧洲仍然繁华风流却已近尾声。
所以在我看来,下一部电影的背景应该是间战期漩涡中心的……德国啊。无论讨论人如何异化成动物,还是讨论用巫师统治来阻止麻瓜的残忍与疯狂是否是更伟大的利益、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可能都没有比间战期的德国更好的舞台了。想象一个来自德国古老纯血家族的巫师,祖先在《国际保密法》出台前曾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封臣,目睹着一战失败之后残破的德意志和街道上的冲锋队,然后他/她听见格林德沃说,阻止他们是我们的义务,统治他们是我们的责任。
既然已经开始意淫了不妨再多说几句,虽然其实完全不可能,但如果真的想展开一个间战期的世界,那德国之后第四部电影的视角能不能再向东推进一些呢?霍格沃茨的树荫下,来自遥远的俄罗斯的巫师想念着他/她的圣彼得堡,而那座古老的城市现在有了一个年轻的名字,列宁格勒。
最后说两对cp吧。
奎妮和雅各布……这一对实在、实在是太虐了。
巫师的现秩序,禁止巫师和麻瓜通婚。而她爱雅各布,这有错么?没有错。所以,必须改变巫师的现秩序,这有错么?也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