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这个客人很少来,我与他实在称不上熟悉,不过也不陌生。
开小酒馆的这三年逢着过年,阿东都有一至两回来我店里。
阿东是一个很安静的人,除了第一回上门他是由别人带过来的。
后来的两回过年里上门喝酒的都只他一人。
他话不多,来了坐下,点酒喝酒,看看手机,买单走人。
听说很多结婚生子的男人都习惯每天下班回了停车场,停了车,窝在车里静静呆一段时间才肯上楼。
我估计我的小酒馆对阿东来说也是他在过年间的下班族车厢?
潜在水里的金鱼,水是故乡,可潜在故乡的时间一长了,也需要浮上水面透一口气。
都是同性恋,我也有过在外地上学寒暑假回去和家里人面面相觑的经历。
七大姑八大姨的碎嘴,是绕着耳朵打圈圈的蚊蝇。
咬着没有很痛,可总是痒痒,你将它们挥走了,过一段时间它们又会飞回来了。
在这种水里泡着,是人都需要透了一口气把烦闷排遣尽了再回去。
我明白。
那一个晚上是腊月二十九,我记得清楚,快过年了,晚上许多店打烊的时间越来越早。
出来玩的人也不像寻常那么多。
“好久不见,老板。
”
“咦,你回来了啊?
”
阿东进门时刚走了一桌客人,我正把杯子洗了拿在手上用干毛巾擦干。
“恩,我来喝点酒,你给我拿三瓶冰镇过的雪花吧。
”
我从冰柜里将酒取出来端上去,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年过了春节还要去北京吗?
”
“我回来几天了,买的初五的火车票。
”
“恩。
”
我知道他不喜欢和人说话的,把酒端上去了准备撤回,他忽然跟我说了一句。
“有时候也真是奇怪,在外面上班的时候总念着家里炖的汤,真回来喝上了也就那样。
”
“恩。
”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出来在外面开店都有两三年了,这一题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今年生意还好么?
”
“还行吧,能赚着点生活费,只是钱是存不下的。
”
我站着靠前台的位置,跟他远远地笑着打哈哈。
“今年好像整个大行业下经济都不太好的。
”
“嗯,你也知道的,我这个店差不多来的都是同志,县城小,人群本来也不大。
”
“也是。
今天我瞧你这里也没啥客人,要不坐过来聊会天,喝点酒?
”
“可以的。
”
我拿了一个空杯子过去,和阿东对着坐着,我刚一坐下,他给我倒了一杯酒。
阿东说今年春节回家,家里搬了新房子。
爸妈给他滕了一间新卧室,新的床,新的一整墙书柜,前些年上学时买的玩偶都整齐摆着。
瞥眼看去,书架子上一整架都是最小说。
以前老房子的储物空间小,那些书没地方搁,长久摆在了床下面的大纸箱里。
前两年回去也没故意翻,阿东自己都忘了。
现在整整齐齐地摆在墙上,想起自己曾经那么疯狂地喜欢过郭敬明,有一点点小羞耻。
一天晚上阿东闲着在家没事,跟爸妈吃了晚饭看了会电视没话说回了卧室。
手机朋友圈里没刷出新的动态,豆瓣上的广播也刷不出来新的。
落地灯昏黄的光亮着,宛如一颗小小的橘灯,阿东光着脚站在地上准备从书架里随便翻本看。
一整排的《最小说》按照期刊号有序地排着,第二层上是单行本。
《全世爱》《陪安东尼的漫长岁月》《西决》《小时代》……
靠着最右边上突兀地摆着一本旧旧的外皮微微泛黄的初中同学录。
阿东从架子里把它取了出来,坐在了灯下,随便翻翻。
同学录的第一页是他的初中同桌。
小时候的事情是一块钱一瓶的可乐汽水。
时间是压在上面严丝合缝的铁皮盖。
长了久了,回忆藏在瓶子里很听话,只是稍一见着旧时候的东西汽水就会自动开盖冒泡。
同桌和阿东从小住在一个家属院,是邻居,两个人的爸爸在一家单位上班。
同一年出生,只是阿东生在冬天,同桌生在夏天,两个人小学初中都在一间学校一个班。
如果忽略性别的话,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初三那年,同桌的爸爸去了外地,正逢着要中考了,他爸就没给他挪学校。
说是等考高中,再让他去外地上学。
从前的事情隔着时间去看,记得再清楚的东西也都隔了一层纱。
影影绰绰只能识出一个轮廓。
阿东说,到现在吧他记得很清楚的也只有那么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发生在小学。
阿东不爱上学,每天放了学总躲在同桌家里看电视,成天想着法儿撒着脚丫玩。
他成绩真的很烂,五年级时期中考试语文考了全班倒数第一,三十七分。
班主任发卷子时说了,所有人都要拿回去给家长签字。
阿东爸妈的性格严格,尤其是他爸。
他爸的严格倒不是打人的那种,但是阿东敢肯定如果他爸知道他语文只考了三十七分。
肯定每天的零用钱是会给扣了的。
阿东不想将试卷拿回去给他爸妈签字,只是语文老师又说了,第二天早上要交上去。
下午放了学,阿东和同桌走在回去的路上。
两个人一人买了一个一毛钱的炸串。
“怎么办,我要不自己仿一个我爸的字迹,给自己签字吧。
”
“你那字迹,那么幼稚,肯定是骗不过的,我的字迹还可以,你叫我一声爸爸,我给你签。
”
“我日,我是你爸爸!
”
爸爸这一声是没用叫的,阿东和同桌吃了炸串回了家,同桌二话没说帮他签了字。
这件事情本来是应该到这里完的。
试卷交上去又发下来藏在书包里,阿东完全把这件事情甩在了脑后。
有一回放学,阿东先去了同桌家里看电视,作业也没做,回去了才想起。
书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阿东从书包里翻作业本时,一不留神就把试卷翻出来了。
他爸一瞧,笑着问。
“考试的啊?
我看看啊。
”
那一刻阿东才想起,再想去拦却又拦不住了,试卷直接暴露在了他爸的面前。
上面还有他爸的名字。
阿东从来没有见过他爸发火,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爸发火那么虎,直接一耳光就刮了过来。
“你成绩差我从没有打过你,但是你居然现在还学会了骗人。
”
他爸的嗓门又大,筒子楼又不喜欢关门。
隔壁的同桌一听见阿东他爸的骂声和耳光的声音一下子跑了出来,钻进他的屋里。
同桌一瞧屋里阿东老爸两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那场面,一秒都没等,直接喊了。
“叔叔,你不要打阿东,其实他是想回来给你签字的,是我让他别拿回来,我给他签的。
”
这好了,同桌的爸爸也知道了这件事,同桌在家也挨了一顿打。
第二天上学,两个人都挨了打,垂头丧气地走在早晨的上学路上。
“你是不是傻,我都已经挨打了,你还冲出来做什么?
搞得你也挨打了吧。
”
“我后来回去也奇了怪,怎么当时一见你挨打只顾着冲出去了,明明老子不用挨打的!
”
“是啊,你说你蠢不蠢!
”
“你才蠢,我决定了!
你下午放学请我吃炸串,我要吃炸土豆和炸藕片还有肉串!
”
“滚,我今天没零用钱了,你不知道吗?
”
“我知道啊,但我记得你有存钱吧,不是在书包的夹层里嘛。
”
“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行吧...但只能一串土豆!
多的就没有了!
”
“一串土豆就一串土豆吧!
成交!
”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初二的下学期。
一个周末同桌爸妈不在家,中午同桌在阿东家吃午饭,吃了饭两人去他家里看电视。
当时两家都没买电脑,同桌说他从门口的CD店租了《倩女幽魂》。
同桌说老板推荐那是一部鬼片。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东很喜欢看鬼片,只是胆子又不大,一边怕看一边又喜欢看。
不过你知道的,初中的小孩就喜欢装神弄鬼的。
明明会害怕,还故意把客厅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不让一点光透进来。
两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将自己完全地挤在茶几和沙发的中间。
阿东想象中的鬼片是《山村老尸》那种,纯粹吓人的。
但当张国荣的《倩女幽魂》一唱完才发现居然不是!
兰若寺里,书生和妖精光着身子缠在一块,再后来宁采臣躲在小倩的木头浴盆里。
香艳得厉害。
年轻男孩的欲望是一点就炸的鞭炮。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是同桌先看着阿东,阿东脸上的那一块给盯得发烫,转过去看他。
两个人居然神使鬼差地越靠越近,抱在了一起。
夏日的地板有点凉,年轻的身子却是火热的。
再后来两个人好似两滩烂泥,死死地融在一起,在地上翻滚。
忘了怎么开始的,也忘了怎么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