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三明治在3月开设每日书女性主题班的第六年。今年依旧有很多姐妹在女性主题班,书写女性长辈的故事,记录属于我们的女性历史;书写自己与母亲的关系、自己生育养娃的经历,记录女性生命的种种情感;书写自身,思考那些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所被挤压、扭曲的部分,也回望那些舒展、恣意、充满生命力的时刻。而更重要的是,我们重新用自己的语言定义、解释、书写自己的人生。
因此,我们选择了田八口的每日书,作为三八妇女节每日书的一种表达,愿姐妹们也能自由地书写自己的人生,拥有自己人生的一本书。
我是女孩,
但我曾极度想成为男孩。
我是女性,
但我一度成为厌女症的女性。
我喜欢男人,
但我也会爱上女人。
若是将我的经历、体验、困惑、挣扎,
编撰成一部"我的女性词典",
或许会很有趣,
或许能帮我认识自己,
找到自己。
A
是困惑,我对性别问题的困惑,可以追溯到很小的时候。
那时,我的母亲因为不幸福的婚姻而离开了我们的家庭,没有来得及教导我如何“成为”一个女孩。而我的父亲则常常板着脸对我说:“女孩就应该有女孩的样子”,但若是我反问他,女孩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也只是立起眉毛,力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的话显得更具权威:“女孩就应该听话”。
我牢牢记住了父亲这句话,并朦胧地感受到了某种区别对待的不公正:难道当女孩就要“听话”,当男孩就可以“不听话”吗?那么为什么我要当女孩,而不当一个男孩?
就这样,我选择“当”一个男孩。
我拒绝再穿任何小裙子或者粉色的衣服,将所有毛绒玩具束之高阁,用零花钱买了许多赛车、溜溜球、数码暴龙机,只玩拍洋画或是“四大天王”而绝不参与踢毽子和跳绳,我还留着很短的男孩头,并且大部分时间都和男孩子一起玩。
在男孩子中间我也是孩子王,尽管我很瘦小,但是我动作灵敏,鬼点子也很多。我们常常一起冲着女孩子们扔纸团,往她们的铅笔盒里塞蜗牛和西瓜虫,或者把吃辣条剩下的油倒在女同学的桌布上。
在那时的我看来,男孩和女孩的区别仅止于此——止于裙子和裤子,止于短发和辫子,止于和谁一起玩,止于“听话”和“不听话”。
小学三年级下学年,年级里开始流行起一种“厕所基地”的游戏。这种游戏是在学校教学楼后面的独栋厕所进行的,男孩和女孩分成两个阵营,各自以男女厕所为基地,“守”的一方在厕所内,“攻”的一方在厕所外。“攻方”需要将所有“守方”成员拉出“基地”即可获胜,游戏中,攻方不得进入守方“基地”超过五秒,否则成为守方“俘虏”。一方获胜,则攻守轮换。
在一般的游戏中,我总是在男孩阵营,但在这个游戏中却例外。原因很简单,老师说过,女孩不能进男厕所。因此,无论我“当”一个男孩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在厕所面前,我依然“原形毕露”。
然而,素来将自己划分在女孩群体以外的我,在初次进入女孩阵营的时候就遭受了充满敌意的对待——没有人愿意让我待在她们的基地。游戏开始不到一分钟,在攻方没有作出任何实质性“进攻”的情况下,我被自己的盟友推搡着出了局。
攻守轮换,女孩们围成一圈商量着排兵布阵,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躲在“基地”里的男孩子们此时也冲着我做鬼脸、吐舌头,这让我感到很气愤。要知道,上午我们还在一起捉蛐蛐、打弹珠呢!这时,女孩子们的谈话已经结束,其中一个领头的傲慢地走到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意去“冲锋”,如果我同意,那么她们就愿意承认我是一个女孩。
气愤、屈辱、难堪,各种情感霎时间涌现出来,我的血液直往脑子里冲,整个脸都涨红了。我大喊着:我才不是女孩!转而猛地向男厕所冲了过去。
男孩们都惊呆了,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拦我。似乎为了证明我真的是一个男孩子,我不顾一切地冲过了“防线”,往厕所更深处跑去。
如今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可怜的男孩的名字了,只记得我们照面的那个瞬间,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到诧异,随后转变为一种羞耻的深红色。因为过于惊愕,他傻傻地转过身来,既没有提起裤子,也没有拔腿就跑,而是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我。而我呢,也瞬间从刚才激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不无好奇地、甚至带着些审视地,打量着那个我自己没有的“玩意儿”。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困惑终于消失了。我突然间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当”一个男孩。就算我再不情愿,我也是一个女孩,并且只能做一个女孩,一个“听话”的女孩。我被这残酷的结论深深伤害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而后,我一边悲伤地哭着,一边跑出了那个我再也不能进入的、只属于男孩们的“基地”。
B
是乳房,我对女性的乳房有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尽管我自己的乳房发育给我的青春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我断母乳的时间很晚,大约四岁半,在经历了痛苦的“戒断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必须握着母亲的乳房才能入睡。后来,母亲离开了家庭,我开始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小学六年级,我还缠着要和奶奶一起睡觉,原因想来已经不必赘述。
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所有女性身上最迷人的、最令我喜欢的就是乳房。乳房是多么柔软而有弹性啊,就连最蓬松的枕头、最有弹力的“弹弹球”也比不上它。乳房的皮肤也和身体上的其他皮肤不一样,是那样光滑、细腻,像是在水盆里握住一块“舒肤佳”香皂。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上会“长出”乳房来。
事实上,即便在小学有着“因为闯进男厕看见了男孩的生殖器而不得不认识到自己是女孩”的经历,但一直到初二以前,我对自己的性别认知依旧处于“逃避式”的混沌的状态。我用来规避性别认知问题的理由如下:尽管我不像男孩一样有“大象”,但也不像记忆中的母亲,或者外婆、姑姑、奶奶一样有乳房。并且,我非常刻意地忽略了与我同龄的女孩也没有乳房这个事实。
初中一年级下半学期,我的身体终于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正视自己的性别问题。
起先只是胸部轻微的酸胀感,没过多久,那感觉就变得强烈了起来,就像有一颗种子要在那里发芽了似的。直到有一天洗澡,我擦去笼在镜子上的雾气,惊恐地发现自己原本一马平川的胸部竟然隆起了两座小小的“山丘”——我当然没有蠢到认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比那更糟糕!——我长出乳房了,我最终还是“变成”女的了!
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消沉好好些日子,每回出门的时候我都尽量穿着宽大的衣服,下意识地佝着背,以免别人看到我胸口那两团“多余的赘肉”。
乳房不再是我心中的神圣之物,而成为了“寄宿”在我身上的怪物。那怪物盘踞在我的胸前,生长得愈发蓬勃,以至于我不得不把夏天穿的短袖剪成长长的布,将它“封印”起来。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年后。
那时,尽管我的乳房发育得不错,但依旧没有来月经。而我继母特地买给我的那本由杨红樱著的《女生日记》,也让我稍微摆脱了发育带来的羞耻与窘迫。我逐渐适应了胸前的“天外来物”,知道穿纯棉背心式的胸衣就能把它们包裹得安安稳稳。我和男孩子们一起玩的很少了,而是时常和班级里的女孩一起跑到高年级去看“级草”,并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昂着头从“级草”所在的班级前走过,甚至故意挺起自己没有什么斤两的小胸脯,尽管我仍然留着很短的短发,但我已经不那么像个男孩子了。
就在我终于将要完全摆脱长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时——我几乎已经成功了——那个眼睛大大的、脸蛋小小的女孩,却突然在放学时出现在了我的教室门口,飞快地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封信,而后跑开了。那时的我正急着回家看《天龙八部》,完全想不到这封信将会给我后来的人生造成怎样剧烈的变化。
那是一封情书。
C
是洞穴,出于好奇而探究未知的洞穴,可能意味着危险,但也可能通往新世界。
初二学期末,我终于迎来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月经。归功于杨红樱的《女生日记》和初二下学期学校组织的生理卫生讲堂,我的月经初潮并没有带来太多麻烦——除了我因为羞耻于自己去小卖部买卫生巾,而将秋衣剪成布条塞在内裤里充数,导致好几天走路姿势都相当别扭之外。
总而言之,平稳地度过了我的第一次经期后,我开始对自己的阴部感到好奇,要知道,如果在我双腿间的这个“洞穴”只能排出尿液,那并不怎么稀奇,但是如果里面流淌出的是血液,那就大不一样了。
于是,带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我决定对这个“洞穴”一探究竟。
说实话,要查看自己的阴部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尝试过坐在床上张开双腿,尽力低头往里看,不过效果并不很好,还差点让我扭到脖子。后来我又想到用小的化妆镜来照着探索,可行性也并不大。后来我想到了用手机对它进行拍摄,这确实行之有效,但结果仍然不理想:对于我来说,照片上的器官看上去不过是两片像奇怪增生物的软肉和与一个鼻孔差不多的小洞而已,甚至还不如鼻子长得美观呢。
这个结果多少让我有些泄气,再加上那时恰好又发生了一件更吸引我注意力的事情,双腿间的“洞穴”探索很快就被我抛诸脑后了。
在我迎来人生中第一次月经后不久,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也接踵而至。至于我的恋爱对象,并不是我和班里女孩子们每天都特地跑去看的高年级“级草”,而是在某个燥热的、昏昏沉沉的夏日傍晚,亲自用一封情书“改写”了我人生的,那个眼睛大大、脸蛋小小的女孩。
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才会和她恋爱呢?当然是因为,我没有任何不和她恋爱的理由吧?她是一个多么轻盈、快活而可爱的女孩子啊!只要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傻笑起来;要是她皱起眉头,我便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并且,两个女孩子整天在一起,在我家乡那种五六线小城市,是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和其他目光的。事实上,我虽然知道男孩通常是和女孩恋爱,男人通常是和女人结婚,但是,也没有谁告诉我女孩和女孩不能恋爱呀!况且,连我自己都还没接受自己是个女孩呢。
总而言之,我们就这样没有任何阻碍地,顺利地“恋爱”了。
那年秋天的某个周末,我们决定去新区的陆水湖风景区玩。一路上我的女孩都很快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临到了景区门口的岔路口,我们突然决定走另一条路,尽管我们都不知道它会通往哪里。
沿着路走了约摸十分钟,我们来到了一个神奇的“秘境”,与外面的落叶萧条不同,这里的植物全部都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再往前走,就是一汪如同碧玉一般的深绿水潭。我们晃晃悠悠地穿过水潭上那座用铁锁连接的、用木板铺路的吊桥,来到了潭水中间的那座小山上。
小山是人造假山,山顶有一座小亭,要上到小亭,必须进入山体的“洞穴”里。我于是勇敢地站在我的女孩前头,先一步走了进去。因为是人造的缘故,脚底的道路平缓地盘旋往上,坡度陡的地方甚至贴心地建造了季阶楼梯,没往前走几步,刚才冒险的劲头就熄灭了一些,等前方出口的天光能见着了,我已经是兴味索然。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沮丧吧,我的女孩突然停住了脚步,抓住我的衣角。她抬头就那样看着我,而我也傻愣愣地看着她,就这样过了大约有几十秒吧,我的女孩终于明白我确实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嘟起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我的女孩是多么可爱啊,然而,就站在离洞穴的出口几步之遥的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胆怯来。我要逃走——我这样告诉自己,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那天以后,我的女孩就再也没有来班级里找过我。后来,等她终于愿意在课间时愿意从班级里出来和我去小树林说话的时候,那张可爱的脸上已经丝毫没有任何可爱的神情了,声音和话语也都没什么可爱的了:“我想了下,我还是喜欢男生,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吸引我注意力的事情消失了,我茫然无措,只好又重新尝试着开始探索自己双腿间的“洞穴”。我想到了我和我的女孩勇敢地走进那座假山,那才是一种冒险,尽管那场冒险最后失败了。于是,我也尝试着让我的手指进入两腿间的“洞穴”,先是缓慢地、试探性地,在确定了这是一段安全的冒险以后,我才加快了“步伐”。脑海里,我的女孩正皱眉看着我,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而我呢,也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流下泪来。
D
是恶心,是无处不在的恶臭造成的胃酸上涌,是可能会贯穿整个人生的感受,是时时想起,时时毛骨悚然。
在经历了一段失败初恋的沉重打击后,我消沉了好一阵子。我变得不爱学习了,上课时总是趴在课桌上睡觉,放学后就同一群穿着低腰牛仔裤、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和鬼一样妆容的非主流青年男女们在街头游荡。我们总是成群结队,说话很脏,笑声也很夸张,很刺耳。
要是哪天不想在外面厮混,我就会爬到学校附近河边的古城楼上一个人呆着,那里通常没什么人,很安静。我总是看着河道的尽头,很想知道尽头的那边有什么景色。有的时候我会想念我的母亲,尽管她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
我的头发稍微长了一些,为了合群,我去理发店把它染成了黄色。学校规定不准染发,而我也不想被父亲发现这件事,于是在学校的时候我总是戴着一顶帽沿很低的渔夫帽。在家里则无所谓,我的父亲和我的时间从来都碰不到一起——我放学回家时家里总是空无一人,而等我起床上学了,我的父亲还在房间呼呼大睡。
那天课间,我像往常一样趴在课桌上睡觉,忽然,班级里和我关系向来不怎么好的男孩飞速跑到我身边,嘴里喊着“看你在遮些什么!”,并一把摘走了我的帽子。周遭突然安静了,很多敬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汇集,就好像我头上不是金发,而是在冒金色的佛光似的。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有些迟缓地转过身,而那个家伙呢,正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血液也翻腾了起来,我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抡起椅子,将它向那令我恶心的脸孔投掷过去。
“嘭——”
“哗啦——”
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黑板中间露出了一个大窟窿,所有人都吓呆了,而我呢,很慢很慢地走过去,从那个吓得坐在墙边的窝囊废手里轻柔地拿回了我的帽子。
放学以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和非主流青年们厮混,但我也不敢回家,因为我知道,父亲一定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了。于是,我爬到我常去的古城楼上面,想着我的心事。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针织厚外套,外套的帽檐上有雪白的绒毛。
我独自坐了没多久,一个老人也走了上来。他看起来很和蔼,大概有六十岁,尽管我不想被人打扰,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对他笑了一下。这时他走到我的身边,摸了一下我的脸,夸我好看。这个人让我想起来我的外公,于是我又朝着他笑了一下,说了一声谢谢。
我以为他会走开,可是他不仅没有走开,还向我凑了过来。老年人身上那种皮肤老化所形成的陈腐气味一下子涌向我,我吓坏了,赶紧向一边躲开,但那个老人已经抓住了我一只手的手腕,他的手像骷髅一样,又冰又硬。
我觉得很恐怖,喊叫了起来,可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很奇怪,声音很尖细,像是某种动物濒死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叫声。那座城楼的周围很荒,平时根本没有什么人,我害怕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感到那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了我的胳膊,摸到了我的胸脯。
胃液再次翻腾起来,那恶心的感觉突然把我从极端的恐惧中拉了回来。我使劲一推,将他推倒在地,飞快逃离了那里。路上我一直在干呕,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如我预料的那样在家里等我了。我快速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害怕我父亲看出来我刚才哭过,我不敢把刚才的遭遇告诉他,我不想被他发现。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我红肿的眼睛、发抖的身体,或者沾上了灰尘的雪白帽檐,他只是站起来,拽住我的胳膊,扯着我往车库走,让我上车。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父亲既没有骂我,也没有教育我。等车停下的时候,我的父亲打开车门,又一次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进了街边的理发店。
就这样,我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接着,一簇又一簇的金色落在原本就积聚在我脚边地面的一大团黑色头发上。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我的父亲,又望向地面上那滩如同呕吐物一样的头发,恶心的感觉第三次涌上我的心头。
结语
诚如引文所言,书写属于我自己的“女性词典”,是一个重新认识自己、找到自己的过程。
至今日,《我的女性词典》还没有全部书写完成,我也将在今后的日子里持续与自己对话。
我想将这部人生之书送给我自己,也想将它送给所有同我一样,在茫然、在寻觅、在跌跌撞撞往前走的你们。
愿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向,并勇敢奔向它。
今天的内容来自每日书
3月女性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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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明治连续第六年在3月开设女性主题班,用每日的书写,一起来思考和探索,用文字一寸寸凿开冰封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