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广州迎来了有记录以来最长的夏天,直到11月中旬仍然可以短袖出行[1] 。11月19日,冷空气终于到来,还下起了小雨。我一边为气温终于下降而感到宽慰,一边又觉得真不凑巧,这天我要参加蝴蝶监测。
虎斑蝶,22年10月于广州白云山 | ChanIm
看蝴蝶最好选一个温暖晴朗的日子。蝴蝶是变温动物,体内温度随环境而变化,需要靠晒太阳来获取热量。监测进行到一半时,蝴蝶没见到多少,雨倒是越下越大。我们不得不躲到公园休息点避雨,聊起了北美的黑脉金斑蝶。
黑脉金斑蝶以史诗级的迁徙闻名于世。美国自然文学作家艾温·威·蒂尔(Edwin Way Teale)曾在《秋野拾零》中写道:“它们像一条无休止的昆虫之河,始终如一地流着,可以持续数小时。”其实,这样壮观的景象,也存在于太平洋此岸:中国同样有长途迁徙的斑蝶,而我们却仍不知道它们去往何方。
流行歌唱“蝴蝶飞不过沧海”,但少数蝴蝶可以进行跨海长途飞行。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黑脉金斑蝶(俗称君主斑蝶、帝王蝶)。每年10月,有上亿只黑脉金斑蝶从加拿大出发,飞越上千公里,到达墨西哥的山区过冬,等到来年春天再北迁。
越冬的黑脉金斑蝶,一根小树枝上就能聚集几十只 | Steve Corey, Wikipedia
中国南方常见的有迁徙习性的斑蝶有橙色的虎斑蝶(Danaus genutia),还有青斑蝶(Tirumala limniace)、紫斑蝶属(Euploea)的几个物种等等。斑蝶以成虫的形态越冬,它们成虫的寿命比其他蝴蝶更长,最高纪录达到7个月。它们要赶在冷空气之前一路南迁,才能顺利越冬。在迁徙的路上,如果有环境良好的山地,有植被和水源,它们会在背风的山谷集群歇息,一眼望去就像是满山的枯叶。唐代岭南风物志《北户路》记载了“木叶化蝶”,很可能就是指群聚的斑蝶同时起飞的壮观场景。
青斑蝶,23年11月于深圳福田红树林公园 | 玛雅蓝
在北美,科学家研究黑脉金斑蝶的迁徙已经有80年之久。如今我们知道,黑脉金斑蝶的迁徙路线北至加拿大,南至墨西哥中部山区,迁飞路线长达3220公里[2]。在亚洲,日本的研究者通过标放(标记放飞)证实,大绢斑蝶(Parantica sita)有记录的最长迁飞距离达2400千米[3]。在中国台湾,紫斑蝶在台南茂林的越冬地与台北之间往返迁徙。然而在大陆地区,这些斑蝶的迁徙路线和越冬地点仍然未知。
原中国昆虫学会蝴蝶专业委员会理事、广东省昆虫学会荣誉理事陈锡昌从80年代开始研究蝴蝶。2005年,他从中国台湾的蝴蝶保育人士、纪录片导演詹家龙那里听说了斑蝶的迁徙,于是开始带领学生做斑蝶标记,并通过本地媒体发出呼吁,请大家发现带标记的斑蝶就联系他们。
斑蝶标记有些类似于鸟类的环志。标记方法有两种,一是用油性记号笔在斑蝶翅膀上写下编号,二是用胶水把标签贴上去。这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作。“我和十几个学生一起做,一次能放的蝴蝶最多也就一两千只。” 陈锡昌说。
经过十多年的尝试,陈锡昌从未收到回音。与台湾相比,大陆的海岸线太长了,不同物种的迁徙斑蝶可能分散在不同地点越冬,而参与观察的爱好者又太少。陈锡昌说:“我们在深圳、珠海这边看到的主要是蓝点紫斑蝶、幻紫斑蝶。我们以为它们会飞到海南岛,但是海南岛主要的斑蝶不是这两种,而是双标紫斑蝶、妒丽紫斑蝶、墨紫斑蝶,这些在我们这边很少见。所以说,海南的斑蝶肯定不是从深圳过去的。”陈锡昌猜测,一些斑蝶可能去了南海的某座无名岛屿,但是没有人知道答案。
蓝点紫斑蝶,23年11月于深圳福田红树林公园 | 玛雅蓝
在年复一年的观察中,陈锡昌感觉到,迁徙的斑蝶越来越踪迹难寻。他回忆,2012年在深圳的某处山谷还能见到约两三万只的迁徙斑蝶,第二年再去只看到几千只,第三年数量更少,第四年起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去在广州白云山很容易见到的斑蝶幼虫,现在也找不到了,但是寄主植物都还在。他推测这一趋势与气候变暖有关。
斑蝶数量的减少也是蝴蝶和其他传粉昆虫数量下降大趋势的缩影。天气太热或雨水太多会直接造成幼虫死亡。气候也会对寄主植物的分布和代谢产物造成复杂的影响,威胁一些物种的生存。除气候变化之外,昆虫还受到了栖息地丧失、农药过度使用等方面的冲击。一篇被引用上千次的综述文章评估了16项研究的结论,指出昆虫种群数量在过去四十年中下降了45%。[4]2022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宣布将迁徙型的黑脉金斑蝶(Danaus plexippus plexippus)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5]
黑脉金斑蝶(雄性)| Wikipedia, Derek Ramsey
或许,与斑蝶的迁徙路线相比,研究基础的蝴蝶种群生存状况更加紧迫,也更加即时可行。如今陈锡昌已经退休,逐渐退出野外调查工作。他的学生嘉辞和其他几位昆虫爱好者成立了自然折叠,在自然之友等公益机构的支持下进行蝴蝶监测,同时组织公益科普活动,希望让更多的人认识身边的蝴蝶。
蝴蝶监测方法并不复杂:通过前期调查选定样线、划分样段,然后定期沿着样线巡视,记录见到的蝴蝶。监测开始前,有人询问要如何鉴定,嘉辞说:“一般广州常见的蝴蝶,只要我能看到它,我就能认出来。”遇到灰蝶这样难以鉴定的类群,或者想让我们观察细节的时候,他就挥动捕虫网,熟练地将蝴蝶抓在手上,向我们展示翅膀的不同角度,然后松手让它们飞走。
我试着像观鸟那样,去欣赏蝴蝶不同的飞行姿态。在这个季节,广州最常见的就是报喜斑粉蝶,它们的姿态轻盈翩跹,像风中的花瓣。相比之下,中环蛱蝶扑翅更加有力,有时会将翅膀平展,做短时滑翔。体型小巧的灰蝶常常出现在灌木丛中,翅膀正面是闪闪发亮的蓝紫色,背面是低调的灰色,动起来就像是闪烁的彩色纸片。
报喜斑粉蝶落在薇甘菊上,24年11月于广州浔峰岗 | ChanIm
浔峰山是广州与佛山交界处的一座城市公园,园中薇甘菊、鬼针草等入侵植物随处可见。这条样线长度约3公里,一次监测需要花3小时。这只是整个监测项目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切片。要想科学地评估蝴蝶的生存状况,需要连续而详细的监测数据,“至少要五年、十年吧”。
漫长的周期让监测项目面临着诸多不确定性,如果监测环境遭到破坏,先前的数据就失去了对比参照的意义。嘉辞从2016年起跟随陈锡昌进行蝴蝶监测,但是因为样线环境变化、个人学业、疫情管控等种种原因,监测工作时断时续。“如果能从那时候一直做下来,到现在也有8年了。”
生态监测属于基础科研工作,但是有限的科研资源不足以支持对每个地区、每个类群进行细致的调查。科学家只能优先关注一些保护物种和生物多样性热点区域,并依靠公民科学家获取其他常见物种的信息。在过去信息较不发达的时候,北美的公民科学家就通过邮件往来,梳理出黑脉金斑蝶迁徙的路径。而中国的公民科学项目起步较晚却发展迅速,诞生了鸟撞调查、路杀生物调查、传粉昆虫调查等一系列项目。或许我们可以乐观地相信,借助更加发达的信息传播媒介,今天的公民科学家可以发挥更大的力量,最终揭示本土斑蝶迁徙的奥秘。
在物种保育工作中,昆虫受到的关注通常比不上哺乳动物和鸟类。但是,许多地区的民间团体已经行动起来,为昆虫的生存赢得更多的空间。
在中国台湾,人们在斑蝶迁徙必经的横贯公路旁架起防护网,使斑蝶飞得高一点,以免被卷入车流。在茂林的斑蝶越冬地,当地机构鼓励农民尽可能减少使用农药,多种植蜜源植物。[6]而北美洲的研究发现,只要普通市民在口袋里装一些马利筋种子,播撒在自家的庭院或无人管理的荒地,就能大大改善黑脉金斑蝶的生存状况。[7]你也可以在自家阳台、院子种一些宿主植物或蜜源植物,这样的微小地块对传粉昆虫的生存有很大的帮助。
马利筋也是本土的金斑蝶的寄主 | Wikipedia
随着公民科学活动和研究工作的推进,或许有朝一日,我们终将揭开斑蝶的迁徙之谜。10月25日,深圳组织了首次斑蝶标放活动,正式加入国际斑蝶标放网络。[8]如果你发现了有标记的斑蝶,请尽量拍摄清晰的照片,通过贴纸上的信息联系相应的研究机构,或者将照片发到社交媒体征求线索。不过,就像迁徙鸟类的保护依赖于多地区、多国家的协同合作,保护迁徙斑蝶或许也需要同样的努力。
香港科学家标记的斑蝶 | Danaid Butterfly Research Hong Kong
我常常在观鸟的时候顺手拍下一些好看的蝴蝶,包括斑蝶,但我从未意识到它们可能是远方的来客。昆虫给人数量众多、生命力顽强的印象,但它们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脆弱。也许某一天,我将最后一次见到某个物种,而那时我对此并不知情,甚至未必能叫出它的名字。以这种方式进行告别,该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