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他今天那么多话。”2017年3月15日,电影《喜欢你》发布会,导演陈可辛坐在台下,望着台上说话的金城武,惊讶地跟身旁的监制许月珍感叹。
此时的金城武,只是正常回答着主持人的问题,远称不上谈笑风生。但在相识十几年的陈可辛看来,这已经是金城武难得的状态,得硬把自己切换一个频道才能做到。果然,下台以后,金城武有点恍惚地问自己:“刚刚台上那个是谁?”
类似的恍惚还发生在金城武出道20年时,经纪公司送给他一套DVD,里面有他所有广告作品和上过节目的录影。他回家播放以前的节目,吓一跳。上世纪90年代的台湾综艺节目,主流风格是闹成一团。金城武和其他小鲜肉一起,在节目中投篮、做菜、抢答百科题,主持人手拿分贝仪,鼓励粉丝们在现场大声尖叫,比较谁家粉丝喊的分贝更高。回看这些,金城武问自己:“他是谁?”那个人的表情、动作和话语,他毫无记忆。
即使已经出道二十多年,金城武仍然不大适应娱乐工业链条上的一环环。他把自己分成“两个金城武”:一个金城武是他自己,物欲超低,穿衣普通,极重隐私,和大众惟一的交集是电影;另一个“金城武”是被大家塑造出的image,不同的人在上面有不同的投射。“我一定不是那个金城武嘛”,他称那个“金城武”为“他”,“我只是那时莫名其妙在这个壳子里面,陪伴着他,直到现在。”在和陈可辛的对谈里,金城武才说出这样的话。
新一代明星早已习惯在自己身上挖掘讨人喜欢的各种属性,放大后作为形象来推广,比如段子手、攻气女王、禁欲系、家庭美满……有时,颠覆以前的固有形象,形成新的人设、构成反差,换来一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某某某”,也成为提升明星魅力的重要法门。但老派的金城武对这样的时代潮流无动于衷。他不想推翻那个大家塑造了二十多年的“金城武”,他愿意保护“他”。或者也可以说,是那个“金城武”在保护他,让他可以不用从真正的金城武中拿出些什么,展览于众。除了塑造角色,他没有什么想跟这个世界公开聊。
图/Takaki Kumada
外星人降落
金城武的第一标签是极致的好看。蔡康永称:“他走出来好像一个外星人降落,会有光放出来。”林志玲说:“我觉得他很不真实的帅,怎么可以帅到这样,太完美。”小S的表述十分豪放:“有一次在化妆间,他进来,我跟你讲我尿差点喷出来,真的,你就没看过这么帅的一个男人,即使你平常也没有特别喜欢他。”和他一起拍戏的李小冉很想跟他合影,见到他却开不了口,终于熬到首映时要了个签名,成名多年的女明星此时羞涩开心得像个小粉丝。
很多男人长得好看,会让其他男人不喜欢。“但金城武的帅大家都没话讲。”陈可辛说。更夸张的是,2013年金城武为航空公司拍广告,坐在台东池上田间一棵普通的茄苳树下饮茶,短短几秒钟镜头居然让这棵树走红,被称为“金城武树”,一年为当地带来观光产值五亿台币。2014年,“金城武树”被台风连根拔起,新闻纷纷报道,当地政府出面扶正种回,说这是“池上乡的金鸡母,会全力抢救”。后来再出现强台风,“金城武树”没倒,又成为一条新闻。
台东池上的金城武树
时光倒退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金城武,还远没受到这样的赞美。早年的视频里,他说起自己上日侨学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好像自己表现比较不好,不敢穿好的衣服。”当然他是好看的,要不然他同学妈妈的朋友也不会找他客串演广告,他的经纪人也不会找他签约出唱片。但那样的好看放在娱乐圈,只是正常程度。早年跟他合作过数部电影的导演朱延平说:“就是还不错的男孩,没有那么惊艳,可能惊艳的是林志颖。”
那个时代流行活泼可爱的男孩。“台湾四小天王”里,金城武倒数第二年轻,面相却最成熟,而且内向木讷。朱延平喊他“小老头”:“林志颖、吴奇隆都是又翻跟斗又跳舞,金城武跳舞很不怎么样,所以他就吃了一点亏,能演的戏种比较少。”
一开始,金城武在朱延平的喜剧里扮演“偶像”,就是不能搞笑、负责酷帅的那种角色。偶像在喜剧里不算很好的词,因为活泼搞笑的人物才是主流。“金城武演《报告班长3》,跟林志颖一起,被吃干抹净。林志颖又活又开心,他没表情。”朱延平曾在节目中回忆。
《报告班长3》剧照,1994年
直到两人渐渐熟了,朱延平才猛然发现这位羞涩少年也是会耍宝的。那时拍戏穷,片场上没有什么好东西喝,只有煮开水,放一排杯子,谁渴了就倒一杯。导演有点小特权,赞助电影的罐装咖啡公司送十几二十箱咖啡到剧组,算是导演专供,朱延平每天当水喝。金城武蹲在朱延平椅子旁边说:“老板,赏口咖啡喝喝吧。”朱延平一喜,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幽默:“来,赏你一罐怎么样?”一罐咖啡20台币,很便宜。“那不是20块的问题,是感觉的问题。后来他每次回台湾会请我吃两万块的铁板烧,我这个投资非常值得,20块咖啡,换到两万块铁板烧。”朱延平笑说。
金城武的耍宝范围仅限熟人,跟他变熟可不容易。同剧组和金城武演情侣的女主角叶全真觉得“这人怪里怪气,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也不太敢靠近他”。在组里,除了朱延平觉得金城武好玩,另一个这么觉得的可能只有五岁的郝邵文。两人经常一起抓蚂蚁、过家家,一玩就是一两个钟头。很多年后,在《十面埋伏》的片场,纪录片导演拍下类似的场景:金城武发现一只红褐色小蛙,兴奋地托在手背上;金城武独自拿着小相机或DV在树林里拍小动物,一会儿蹲着拍,一会儿举过头顶拍。这一次,没有五岁孩子陪他一起。
《十面埋伏》,2004年,张艺谋导演在拍摄现场给金城武和章子怡讲戏
朱延平逐渐把好笑的角色分给金城武。《逃学战警》里,他负责东施效颦闹笑话,被女生无视,一旁的吴奇隆却总赢得女生青睐。很多年后有人分析,这证明了金城武当年地位偏低。但朱延平觉得在喜剧里,搞笑才是更重要的。当年放映时,金城武自己去看了好几次,又带朋友看,看完打电话给朱延平说:真的好好笑。“他很满意自己的喜剧表演。”朱延平说,“我很厉害,第一个发现他搞笑的天分。”后来王家卫拍《堕落天使》时也说:“金城武有个特质,他的喜剧节奏很好,所以我特意为难他,让他演哑巴,只能用动作表达。”
朱延平没想到,蹲在他旁边要咖啡喝的男孩,将来会出落得那般光芒四射。他发现这一点时,金城武已经红向整个亚洲。“老实说,我没想到他后来会这么帅。他从男孩长成男人了,哇,我看到都吓一跳。”
《堕落天使》,1995年,金城武与黎明
明星是一个经济体
也许因为后来的形象太耀眼,没多少人记得,金城武是作为歌手出道的。十几岁的懵懂中学生,既不知道什么是唱歌,也不知道什么是演戏。他被说服加入娱乐业的理由是,你可以挣钱买辆你想要的摩托车。金城武那时在火锅店兼职,告诉客人怎么煮东西,没几个人认真听。拍条广告赚的钱和一个月工资一样多。
娱乐业生态变化万千,后来许多大明星做起自己的工作室,或者签在相熟导演的公司麾下,但金城武一直待在他出道就进入的老牌经纪公司福隆,至今二十多年。至于那辆诱惑他入行的摩托车,早被偷走了。
偶像歌手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最闪耀的明星种类。经纪公司送金城武师从陈升,担任音乐助理,从基础发声学起,练习各种乐器,学习作曲。“我不愿成为以外形取胜的偶像歌手,希望成为创作型歌手。”金城武当年接受采访时说。听来很像多年后他常对合作导演说的:他没当自己只是个演员,他当自己是filmmaker,是电影人,演员只是他参与电影创作的一个身份。
同门师姐刘若英回忆,做陈升弟子要承担买槟榔、洗厕所之类的工作。“很公平,金城武也洗。”每周一三五刘若英洗,二四六金城武洗。厕所门后有签到条,洗完要在上面签名,金城武会画上自己的人像,代表他洗过厕所了。而陈升描述的版本是:“我们没有人理会他。有一天,他用一张A4纸画自己的画像,写上‘我是金城武’,贴在马桶上面,上厕所就看到他的脸。”
《变相黑侠》,2008年,金城武与松隆子
金城武享受写歌的乐趣,但当他看到王家卫拍电影有多好玩时,他渐渐决定放弃唱片了。“唱片不是不好玩,但它不是大家一起做的。”这是金城武难得的对“为什么”一类的问题作出明确回答。很难想象,以宅著称的金城武,居然很看重“大家一起做”。
王家卫的《重庆森林》片场跳脱得很。导演没有剧本,并把这一点打造成自己的标志性风格。摄影师杜可风不仅镜头在晃,人好像也有点晃,金城武仔细一看,旁边有一瓶啤酒。“感觉这个空间的几个人,没有在沟通,但都在做同一件事情,都在玩自己的技能,玩得很好。”“我对现场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非常有兴趣。导演也好,摄影师也好,道具也好,美术也好,收音师也好,你会觉得影像制作怎么这么好玩。”金城武哪一个工种都想做。导演李志毅记得,拍《天涯海角》时,剧组去苏格兰拍外景,金城武只需要演出一场戏,但他全程跟着摄制组,静静坐在一角看着。去纽约进修,金城武学的也是电影专业,而不是表演专业。
《重庆森林》,1994年,金城武与王菲
即使到现在,金城武还是不那么习惯表演。陈可辛说起自己当演员,一开机很不自然,金城武激动地摊开双手:“我们也是这样很不自然!我们是被逼出来的。我觉得我是被逼出来的。”他说话常常不自觉地用“我们”代替“我”,仿佛把“我”躲在一群人后面,就能自然一点了。
他更常躲在另一个“金城武”后面,他称之为“他”:“我觉得他就是大家做出来的一个image,我只是那时候莫名其妙在这个壳子里面,陪伴着他,直到现在。”金城武觉得“他”肯定不是自己,但自己也不能辜负“他”。这个金城武想演只有五场戏的配角,因为人物生动,主角反而平平,但那个“金城武”需要演主角。这个金城武为那个“金城武”做过很多不想做但必须做的事情。陈可辛的说法是,明星本身就是一个公司,一个经济体,即使明星本人不大花钱,也需要带动经纪公司、带动电影的传播,“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东西。”
为什么先生
说起陈可辛第一次请自己拍电影《如果·爱》,金城武显得受宠若惊:“我很不敢当,陈可辛怎么会找我?”但惊喜归惊喜,他还是拒绝了。金城武礼貌地向我补充:“是‘谢绝’不是‘拒绝’。”“谢绝”的原因他已经记不大清,只记得至今都没解决的困惑:男主角林见东为什么那么爱女主角孙纳?陈可辛无数次回答“爱情是没有理由的”。甚至发起一串凌厉攻势:“你没有爱过一个你不懂为什么会爱的人吗?你每个爱的人你都懂吗?你都知道你为什么爱她吗?”金城武哦哦回答:我懂,我理解,但我怕画面上看不到啊。其实那个问号还是没有消去。
《如果·爱》,2005年,金城武与周迅
第二次邀请金城武是《投名状》,又是谢绝。陈可辛再三飞去日本说服。最后一次,金城武请他去了一个很好的咖啡厅。以前他去日本,带金城武吃最好的东西,金城武会带他去另外一家,说这家也差不多好,买单一看,便宜很多。这一次,陈可辛觉得糟了,居然主动带我来这么好的咖啡厅,估计是要拒绝我。没想到吃完他答应了。
这部战争大片的拍摄过程极为痛苦,陈可辛四处应对,焦头烂额,金城武还总在他旁边讲“这逻辑不对”。陈可辛心想:你没看到我在应付其他两位大哥吗,这时候跟我讲什么逻辑!但说出来的是“电影好看就没有逻辑的”。之后很多年,每次在现场,金城武看到陈可辛跟别的演员说戏,都可能跳出来刺一刀:“你别跟他讲,陈可辛的电影,他说没逻辑。”
《投名状》现场,灰尘满天,大家一直咳嗽,陈可辛尤其严重,甚至焦虑到生病,不得不返回香港看病。金城武心疼导演,他咽下了对逻辑的疑惑,后来不再吭气了。按他对中医的理解,“忧伤肺,我不要再让你多一个忧。”
《投名状》,2007年,前排左起:刘德华、李连杰、金城武
到第三部《武侠》,金城武看完剧本回复:“徐百九这个人物应该删了更好吧。”就是陈可辛想邀请他扮演的角色。
“他为什么常常拍我的戏,是不是对我特别信任?我觉得是我特别有耐心。因为他所有戏都推,谁找他拍戏,多大导演都先推,而且推很多次,你不停地叫他再考虑,等他,终于有一天,他心软了。”陈可辛在访谈节目中总结。
《赤壁》,2008年,金城武饰演诸葛亮
陈可辛第四次邀请金城武,拿的是野心不大的爱情喜剧《喜欢你》,看起来并不属于特别吸引演员的类型,而且陈可辛做监制,不是亲自导演。他觉得没底气,没想到金城武很快就答应了,是四次中最顺利的一次。
为什么这次很容易答应,金城武回答:“陈导说有一位优秀的剪辑师做导演,还有两位优秀的年轻编剧。他想让这个事情发生。我那时会想,我的加入能够帮到陈导就好。”陈可辛知道金城武面对陌生人会心里打鼓,主动说“我每天都在,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讲”,想多给他安全感。但很快,金城武就直接走到导演许宏宇那边沟通,不用通过陈可辛转达了。
金城武第一次参加剧本讨论时,编剧许依萌和李媛——两个年轻女孩——还有点沉浸在粉红色的泡泡氛围中。他拿出一张纸条,说出一大堆疑问。折磨开始了。
近两个月的拍摄里,许依萌和李媛每天起床都得先看金城武几点开拍,她俩得提前到场,和他一起讨论今天的戏。一般的霸道总裁作品,视角主要来自女生,而总裁是神一般的存在,用来震撼女主角和观众,不用多么现实。但金城武不同意。电影讲述男主角路晋在考察收购酒店的过程中吃美食、谈恋爱,金城武需要知道具体考察什么、过程如何,而且不能只是摆个架子。路晋试吃惠灵顿牛排,台词说牛排和酥皮之间的蘑菇酱应该用小褐菇,不是大褐菇。金城武需要知道小褐菇和大褐菇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能胡诌,要查出蘑菇图,对照着给他解释。
《向左走,向右走》,2003年,金城武与梁咏琪
理智上,编剧们觉得金城武这样要求是对的,但天天如此折磨,很容易崩溃。类似的痛苦《摆渡人》导演张嘉佳也体会过:“这么多演员里我最怕金城武。他每天都瞪着眼睛问为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自己跑过来跟我讲,你不用怕我,我只是很认真。”
近十来年,金城武几乎只跟以前合作过的导演拍电影。他说自己不是刻意如此,只是当合作过的导演再找来,他会开心地想:“我那么麻烦,你们还会来找我,(说明)你们接受了我这样的方式。”
《摆渡人》,2016年,金城武与梁朝伟
高晓松跟金城武合拍了一天戏,开始把金城武和以前自己合作过的陈道明并称为“老戏骨”。开机前金城武会问,这个镜头多大,接下来演的时候就完全知道自己在画面的什么位置,前景如何,后景如何。金城武应剧情需要戴个墨镜,演的时候微微歪头,高晓松纳闷为什么这么演,扭头看见摄影师在旁边频竖大拇指。原来,金城武在躲避现场的灯、机器和人,不要反射到自己墨镜里,被摄影机拍进去。
在巴黎又怎样?
许依萌第一次见到金城武的时候,他正在满是工作人员的房间里试装、拍照。许依萌默默站在远处看。拍到一半,金城武冲着这边说:“谁能给我介绍一下,那边站着的人是谁?”
即使在这样闹哄哄的工作环境中,金城武也能敏锐感觉到陌生人的目光,并且很在意。这实在不像一位走红二十多年的大明星。明星通常是享受众人瞩目的,至少能修炼到不在乎。但金城武似乎在反向修炼。十几岁刚出道时,他努力调整自己适应这些。21岁接受采访时说:“对歌迷要求拍照签名,我都尽量满足。”数年后,他修炼到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了。有人上来拍照,明星通常会自己微笑着,示意经纪人去解决。金城武则会比经纪人先开口说不要拍。“我是没见过一个明星自己去解决这种粉丝困扰的问题,这可能得罪人。他很真实。”陈可辛说。
“我觉得你的真实很好。很多演员给人感觉表一套里一套,你非常统一。”陈可辛当面对金城武说。
但金城武拒绝了这样的赞美:“我也是会啦。尤其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你没办法,就是会被卷入到那种状态。”
《伤城》,2006年,金城武与舒淇
众所周知,金城武很宅。拍戏时,他很多天不出酒店房间。服务员要打扫房间,他就去助理的房间,等打扫完了再回去。宣传电影时,他希望拍照场地就在他住的酒店,而不是摄影棚,这样就不用出门了。
很多年前,金城武也会出门吃饭、去夜店喝酒。但当这个金城武意识到要保护好那个“金城武”的时候,他就不怎么出去吃饭泡吧了。有时,亲戚朋友强烈抗议,拉着他出去,要签名或拍照的人络绎不绝,朋友不开心地跟对方吵:“我们在吃饭啊。”搞得大家都不开心。金城武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只能越发少出去。每逢过年的亲戚聚会,他都不参加,开始被长辈骂,后来长辈也理解了,主动说你不要来好了。
如果不是依然喜欢制作电影,金城武大概会从公众面前消失。电影也分两部分,拍摄过程让他享受,宣传过程让他难受。通常明星会介意被问到负面问题或婚恋等隐私,金城武大大扩展了介意范围,跟生活有关的问题,跟电影无关的问题,他都介意,哪怕这些问题对他的形象有提升作用。他实在不想拿出真的金城武,展览于众。除了塑造角色,他没有什么想跟这个世界公开聊。那个“金城武”撑起一个壳,让真的金城武躲进去大声说:“你不要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干嘛呢,我一定不是那个金城武嘛。我会帮你们把他保护好。”这是30岁以后修炼出的心态。
“金城武很早之前挣的钱大概已经够他花两辈子了。他是我见过最不花钱的明星,不买贵的衣服,对吃的要求不高。他也不喜欢红,不喜欢受到关注。”陈可辛总结,“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乐趣,他不需要拍电影。”
高晓松来《喜欢你》剧组客串,他还是投资方阿里娱乐委员会主席。金城武对高晓松说:“我能跟你反映一点情况吗?盒饭确实太难吃了。”高晓松惊讶极了,原来金城武跟工作人员一起吃盒饭。
他的日常穿着特别随便,是随手抓起的真随便,不是精心修饰的假随便。陈可辛有时委婉称之为“不拘小节”,有时直接说“其实他不是很干净的人”,“有点邋遢。可能今天穿什么,明天还穿这个。”朱延平导演用词好听一点,“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不刮胡子,“挺粗犷的一个男人。”
知名服装造型师吴里璐记得,当年她和金城武一起去法国拍《熏衣草》外景,那时还没流行随意风格,偶像明星更是去哪儿都在意穿着。收工后,她敲金城武的门,约出去吃饭,金城武套上T恤、凉鞋、七分裤就出门了。如此几次,吴里璐有点受不了,提醒金城武:“喂!我们是在巴黎啊。”金城武反问:“在巴黎又怎样?”
被称为“一出现会有光放出来”的金城武,把自己罩在这样的衣服里,真的会敛去光芒。朱延平称之为“一种伪装术”。许依萌记得,一次她坐在监视器旁边,金城武收了工,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她后面。那个位置平常工作人员是不会坐的,许依萌瞥过去一眼,心想:这谁呀,坐这儿。完全没认出这是刚才镜头前那个身家350亿美元的霸道总裁。陈可辛总结:“很多演员被人拍到,因为你那个状态一看就是明星。金城武上街,真的就是街上随便一个人一样。”
万物都很认真地活在地球的每个角落
“很多人常问我,你跟金城武真的是好朋友吗?”陈可辛跟坐在对面的金城武讲,“我回答,我要说是,等下他不认,我就很丢人啊。”
“是啊是啊。我们只是没有常常见。”金城武回答。
这种相识多年也不知道金城武怎么想双方关系的困惑,吴里璐也有过。早年拍电影时,明星不像现在身边有许多工作人员围着。金城武不带助理,拍戏间隙坐在一边,跟吴里璐很聊得来,还教会了她玩网络游戏。两个同样害羞含蓄的人,有时只是放空坐着,很久不讲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只觉得舒服。之后几年不见,只是在游戏里遇上了会打招呼。再合作拍《如果·爱》定妆那天,吴里璐在工作间准备,想到要见金城武,觉得开心,又有点担心:金城武自己会不会觉得跟你关系好呢?结果他进门,一下子把她整个人横着抱起来。这实在不是金城武常有的表达方式。“很多人都在,所有人都很意外。”吴里璐至今印象深刻。
陈可辛和吴里璐的类似担心真的发生过。上世纪90年代末,金城武在香港拍电影《心动》,片商带记者去探班,金城武不想受访,气氛尴尬。记者王雅兰也在其中,两人在金城武刚出道拍电视剧《草地状元》时就认识,此后多次交流。一次王雅兰赴日采访金城武,偷空逛百货公司,金城武还偷偷跟上扶梯吓她玩。此时王雅兰出来打圆场:“没关系啦,大家都老朋友嘛。”金城武当场回呛:“谁和你老朋友?”现场悄无声息,气氛更加尴尬。但心情好时,金城武又会在记者会上主动跟王雅兰打招呼:“雅兰姐,好久不见。咦,你穿球鞋、短裤哦。”
《心动》,1995年,金城武与梁咏琪
金城武藏起来的小世界,只偶尔向公众漏出一鳞半爪。比如做一件事情之前,他会考虑、犹豫很久。每次出门前一刻,他还在收拾行李,即使之前有很多时间,但就是收不进行李箱,因为不知道要拿哪一件衣服。比如金城武喜欢打游戏,拍《投名状》时,陈可辛约他第二天晚上吃饭,他说不行啊,我约了人,陈可辛觉得好奇怪,我们在这么深山野岭的地方,你能约谁?金城武说,约了人上网打游戏。
他的小世界向朋友露出得多一些,但也有明显的界限。“之所以说他怪,是因为他有一个小小的区域,不希望别人进去,但是他出来的时候,又很真实,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监制许月珍说,“有时候他太怪了,我们会觉得又来了。但我一直有种希望能保护他的感觉。你了解他,会很自然去保护他。”这种保护心,也出现在五十多岁的陈可辛和三十多岁的许依萌身上。
2000年,日本NHK拍摄金城武去南极的11天旅行。这是金城武生活中罕见的一次深度曝光。纪录片里,他时而像个小孩,时而像个哲学家。
看见各种动物,金城武都会兴奋地大喊大叫。他匍匐前进拍海豹,看见海豹躺着大口吃冰,也挖个雪坑凿冰吃,边吃边说:“我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海豹的心情。好吃,真的。”还递出一块冰款待摄影师。他看见死去的海豹,默默看了很久,回忆起拍片的时候,一只鸟突然快死了,他提出“让我来救它”,工作人员说没关系,我们准备了五只呢。他找不到宠物医院,只能把小鸟一直捧在手心,感觉它从温热到冰凉,从柔软到僵硬。他盼着出现奇迹,直到最后,他把小鸟埋葬了。“这种工作,真不想干了。”他说。
“活着,作为一个人活着。在事业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在现在的情况下能想象到的,会有人说成为好莱坞巨星,拿到奥斯卡奖杯,电影票房红火,每日入账斗金,拥有私人飞机,名下地产无数。然后,结婚也行,不结婚也行,有很多女朋友也不错。有十来台车。有一天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五六十岁了,那时候即使可以说,哎呀,我是最有名的大明星,那又怎么样?我会想能不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是在生活着呢?”金城武说,“亲眼目睹动物的生存状态,觉得真是些鲜活的生命,仅为生存而活。原先认为企鹅费劲地从山上奔向大海,捕食海鱼,毫无意义可言,如今觉得这真是生命的一种幸福。其实万物都很认真地活在地球的每个角落。”
金城武大概一直在践行着他的南极感悟:认真地活在地球的每个角落。
(感谢陈可辛、李志毅、吴里璐、许宏宇、许依萌、许月珍、朱延平。感谢一条视频。实习记者孟依依、孔德淇对本文亦有贡献)
2011年5月15日,金城武随《武侠》剧组参加第64届戛纳电影节 图/Andreas Rentz
我不是不懂女孩子吧?
人物周刊:陈可辛导演说,他前三次找你拍戏你都拒绝,第四次你有拒绝吗?
金城武:好像没有。因为他坦白讲,他要监制,有一位跟了他很多年的优秀剪辑师(来做导演)。他也碰到一些编剧,蛮不错,很年轻,就是《七月与安生》的编剧。他想让这个事情发生,问我可不可以来。我那时候会想,我的加入能够帮到他就好。
人物周刊:当年你拒绝陈导那三部戏的时候,是因为什么不合适?
金城武:我记得陈导第一次找我,我很不敢当,陈可辛怎么会找我?
人物周刊:那时你已经合作不少大导演了吧?
金城武:没有啦,有吗?(经纪人:张艺谋之后)噢,张导也是啊,我觉得张艺谋怎么会找我,是不是看错人了?那时候是那样的心态。陈导找我为什么拒绝?其实我都忘了。是谢绝,不是拒绝。谢谢他,一直给我机会,到最后就会变成不好意思。
人物周刊:你在很多场合都说过自己最喜欢拍喜剧,为什么最喜欢喜剧?
金城武:喜剧可以让人家笑,造福大家。我觉得喜剧很难,跟动作的那种难又不一样,那种挑战是比较物理上的,可是喜剧要有很多想法去把它呈现出来。喜剧可能还分很多种level,不是说低level不好,低level有低level的设计,这个也很厉害,你可以把它设计成看起来乱七八糟但是大家笑翻的效果,那也非常困难。还有一些是你很正经在演,大家笑翻,那是高段位。
一开始讲想演喜剧是因为,开始工作的时候在台湾演很多朱延平导演的戏,非常轻松好笑,因为导演一直在逗你笑,他在片场一直在逗所有的演员笑,在他的现场非常愉快,所以那时候就觉得喜剧怎么这么好,导演人又那么好。但是真的要去把它设计出来,我觉得难度很高。
人物周刊:那后来十几年怎么都没有再拍喜剧了?
金城武:其实我们都是随着市场的,大家都拍喜剧时,就有人找你拍喜剧。当内地开放市场的时候,大家一窝蜂都是大片、军队、古装,那你接到的就会是那样的片子,轻松喜剧可能就不能拍了。
人物周刊:这次跟年轻的导演、编剧合作爱情喜剧,感觉如何?
金城武:就是大家在那边玩。导演、编剧都有自己的想法,我肯定也会有。陈导就说,你们去玩,偶尔会说这边我不能让。那好吧,尽量模糊模糊,不要让他觉得我们真的会过界。
人物周刊:会有什么想法冲突的地方呢?
金城武:比如说,(做出小女孩撒娇的声音)是这样子噢!我跟你讲,我们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子!(回复本来声音)噢,好吧好吧,讲不赢你。比如说,(又成小女孩声)这个很萌啊,会让女孩子有这样的感觉。(回复本来声音)我跟许导就会想,我们不是不懂女孩子吧?是因为北京的女孩子这样吗?她们有时候两个编剧也会吵架,很好玩。
《喜欢你》,2017年,金城武与周冬雨
很多喜怒哀乐的抽屉
人物周刊:你会考虑电影以外的拍摄吗?
金城武:基本上是电影。
人物周刊:当年你决定演电影之后,就主动停了唱歌是吧?
金城武:对,那时候觉得电影比较好玩。你问我音乐、表演,我都不会,都不是我学过的。只是刚好有一个机会,可能大家觉得你长得OK,可以做这个工作,这样开始的。那时候觉得电影好好玩,不是说演戏好好玩。我是因为演戏才有机会参与影像制作这个过程。可能那时候碰到王家卫,更觉得有趣。我对现场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非常有兴趣。导演也好,摄影师也好,道具也好,美术也好,收音师也好,你会觉得影像制作怎么这么好玩。
人物周刊:你会跑去跟所有这些人沟通了解?
金城武:都会去,那时候也年轻,什么都好奇。这很开心愉快。原来我们做观众的时候,不知道后面发生这么多事情。
唱片不是不好玩,但它也不是你真的很会的一个东西,而且它不是大家一起做的。那时候两边都做,做到我觉得好累啊,比如说一天拍了两部戏,还要去做唱片宣传,就会觉得算了吧。
人物周刊:你很早的时候说过,自己不是很想去演艺学校学控制心情、控制表情的方法,你希望掌握基本的技术后,能凭着自己的具体感受去演。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吗?
金城武:我是在现场得到经验、得到技法的。你还是看得出每个演员有不同的落差,那你就会想为什么他可以做得这么好?就会去观察。我跟一些学表演的老师、学生聊,知道他们的方法跟逻辑,会羡慕说:哇,好厉害。会去想如果我有那样扎实的根该多好。但是我觉得,肯定因为我没有,才有现在的我,也没有太觉得不好。
坦白讲我的人生经验也不够。比如说一些情绪,我们需要很多抽屉,喜怒哀乐,每一个抽屉还分很多层,你要有你的记忆在里面,要演到这个,就打开拿出来用。可是我的人生哪有那么多(东西)?那你就想你家亲人死掉什么的,后来我想,我干嘛去想我家亲人死掉,诅咒的感觉啊。或者可能想一些难过的事情,但我的个性是不想把它挖出来,不想为工作来利用那个想忘记的回忆,好不容易把它埋起来,干嘛要打开啊?
戏中间停了,我就等着它
人物周刊:我看你二十几岁时拍的那个南极纪录片,感觉你看得太通透了。可能一般人到50岁才看得这么通透,但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这样了。为什么?
金城武:真的啊?可能因为去的是南极吧。你说看那个尸体是不是?
人物周刊:不止那个,你观察那些生物的生存状态,觉得这样就很好,然后联想到自己的生活,有一种旁观万物的感觉。
金城武: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我比较懒吧,没有那么积极。就像你讲工作,说几年几部,其实这些都不是因为你想好要这样子,真的是刚好那时候碰到给你机会的人,内容你刚好觉得有感觉,时间刚好互相搭到,就那几部。并不是说我决定一年要几部。你想决定?不可能。
人物周刊:就是说你没有故意放慢速度?
金城武:我会不要轧戏。因为以前轧太多了,觉得好累。那时候轧到我都不知道我在演什么。这个现场轧完去那一个,感觉就是给你多少钱,你来这边穿这个衣服,讲这个对白。我就不想那样,就想专心把一件事情做好。所以我现在都是接一部戏就是一部戏,可能中间它停了,我就等着它。可是它停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别人去轧戏,所以有时候会拍比较久。我可能就没有那么积极吧。
人物周刊:时间久也不要紧?
金城武:当然也不要太久,太久蛮辛苦的,因为要维持一个状态。
人物周刊:比如《太平轮》持续好几年?
金城武:《太平轮》其实很累,心情很累,因为我要一直保持在那个悲的状态。有一天要拍哭戏,电话里一直来简讯,说什么台湾台风,金城武树倒了。一窝蜂贴一些很好笑的照片给你。可是我现在要去拍哭戏啊。那时候才觉得原来我一直在保持严泽坤的状态。
《太平轮》,2014年,左起:金城武与佟大为、章子怡、吴宇森、宋慧乔、黄晓明在拍摄现场合影
人物周刊:你有一次在电视里讲,你做事情会考虑很久,犹豫很久,收拾东西也会拖到最后一刻。你自己想改掉这一点吗?
金城武:我想改啊,改不了。也不是改不了,但是确实还是那样子。会想要拿很多东西,要离家的时候已经没时间,地上都是你搬出来本来要放的东西。你带的那些东西到那个地方根本就有,你浪费很多时间不知道在干嘛。
人物周刊:我看你很早以前的采访视频里说,你小时候被日本人看成台湾地区的人,被台湾地区的人看成日本人,早年这个问题还是困扰过你的。那你后来什么时候觉得看开了?
金城武:不知不觉吧。其实你说我是哪里人,可能都是对的,那我干嘛去想这么多。
现在你只是说身为一个存在的生物也好、一个人也好,做自己的工作,让喜欢看电影的人可以看到我们做的作品。你给我什么角色,我只有一个目的,把角色演出来。电影好不好看,我也不能去管,可是人物有没有出来,对我来讲比较重要。我现在还只是一个所谓金城武的演员,在这个作品里面的话,我就是要把路晋演出来,人家如果说好,就谢谢。不好是吧?再研究到底是……也不会去理啦!哈哈。因为每个人审美观都不一样。
本刊记者 刘珏欣
编辑 翁倩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