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青:
大冰很喜欢强调“江湖”这个词,他经常说自己是个走江湖的,80后有金庸古龙等各类侠客小说的情结,会觉得有情有义和江湖气是人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大冰在书里会写一些现在读来很少见的事情。比如他有个卖毛笔的亲戚,他妈妈跟他说,这个亲戚生活很困难,你出名了,要帮帮他,于是他就直接在书里写:我叔叔是做毛笔的,如果你们想买毛笔,可以去找他,他的微信号是xxx。他还在书里叮嘱,如果要去买的话,不要跟他叔叔说买“大冰同款”,因为那款是叔叔送他的,比较贵,大家买基本款就可以了。
大冰翻红可能是因为他崇尚的江湖气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在大冰的一次直播中,有个在河南的男生想自杀,连线了大冰跟他告别,他火的那句是“让我兄弟带你去吃一碗烩面”,还建议他出海去做海员等等。
他以前被嘲笑是因为油腻吧,比较火的一篇文章叫《乖,摸摸头》,情节是他从山东电视台离职后,一个同事小姑娘每年都会给他发四个字“好好的,哥”,他就回“乖,摸摸头”。
《乖,摸摸头》
大冰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博集天卷 2014-9
尹清露:
之前大冰被嘲讽就是因为油腻,比如对女性会刻板地叫“丫头”。他的翻红让我发现,性别视角不再是唯一的视角,也不再是大家完全投入注意力的地方,这些评论也不能掩盖大冰人很好、给予了大家情绪价值这件事。
刚刚鲁青说到大冰很注重情感、义气和江湖气,这些在今天是很罕见的,他的直播会让我联想到张雪峰,他们俩都是会坚定地给出一些实用性建议的人。想自杀的男生向大冰求助时,大冰很坚定地让男生立刻出海当海员,不要在陆地上工作;还有一个阿姨向大冰提问退休之后的生活,他给的建议是去西双版纳某地当保洁。我觉得这些建议是很安慰人心的,因为它是一个很具体、很确切的选项,如果我是那个阿姨,我不去好像都有点愧对大冰这么具体的建议,就算不去那里工作,都会去那里看一下。大冰和张雪峰不太一样的点在于:他的建议保留了一些早年间诗与远方的浪漫,简直是戳到了当代人的痛点,大家既想要一个笃定的东西,又想要被给予情绪价值。
提到大冰列了一串title被嘲讽这件事,他其实也说了,自己原本可以找名人来为自己背书,但是他没有。今天大家听他直播时才发现,其实这些头衔也都不是假的,比如他说自己是“说书人”,他确实故事讲得很好;他说自己会各种技能,他在直播间也的确在指导艺术生、指导别人装修等等。我觉得大冰才是先天搞抽象圣体,搞抽象大概的意思是:我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表达,但其实是在开玩笑,如果别人听不懂我的抽象,就会觉得这个人好傻,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但当时没人懂大冰的幽默。
董子琪:
是不是像加个狗头?
尹清露:
对,可惜那时候没有狗头这个符号。
徐鲁青:
大冰翻红还有一个原因是平民化。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惨,甚至互联网上有点仇富或仇精英的趋向,而大家对大冰的好感就来自于——他很平民化,他跟普通人是站在一起的。网上还说他以前骑摩托车去给山区的读者送书,以及“他不像韩寒和郭敬明直接从文学进入影视大赚特赚”。这些话语和大众对张雪峰的评价有相似性,他们不是那些站在高处的知识分子和精英,而是跟所谓的普通人站在一起的。
尹清露:
且不说大冰这样做到底是不是他真实的想法,至少他表现出来是这样子的。去年我在网上刷到很多“冰学”,今年大冰名声反转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网上有媒体是这样评价的:大冰非常敏锐,他在好的时代紧紧抓住了年轻人看世界的欲望,在坏的时代,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人求安稳的需求。
这段话是很有道理,但我在想,去年“冰学”大火的时候,大众情绪也是想求安稳的,跟今年并没有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去年我读到了一篇关于完颜慧德和大冰抽象笑料的文化评论,谈到大家宣扬“冰学”是出于某种绝望,通过笑料得到短暂又廉价的神经刺激,从而更顺滑地在压力中劳作,但生活本质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么,到底是什么发生变化了?
我最近在读日本学者宇野常宽写的《00年代的想象力》,他提到日本也经历过相似时期。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大家有一种退缩、保守的心态,直到后面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仍然很重要。换言之,先前处于没有物语的时代,只需要去消费抽象的笑料。但是后来大家发现,我们还是需要叙事的,而叙事来自于人的关系性。只不过,现在任何叙事都不稳定,反而是很确定的叙事会让人感觉很好,即使你内心深处并不一定相信它。这就能说明大冰直播间为什么火了,首先他给人提供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温暖,其次他提供了一些不一定有效但“有用”的建议,也就是各种小叙事。
《00年代的想象力》
[日]宇野常宽 著 余梦娇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10
潘文捷:
大冰和刘晓庆的反转让我想到美国媒介研究学者亨利·詹金斯提出的“文本盗猎者”这个说法。实际上,大冰作为一个作家,我们应该关注和评价他的文学作品,刘晓庆作为一个演员,我们应该去评价她的演技和影视作品,但最近的浪潮其实都没有关注这些方面。现在的一种趋势是:网友们的评价与他们的作品本身无关,与他们呈现的自我无关,只与网友给他/她赋予的人设有关。
例如,以前明星或经纪公司会给明星本人安排一个人设,但是粉丝在人设的确定上处于强势地位,可以通过各种文本创作、讨论等数字劳动去建构出他们自己满意的人设。基于此,刘晓庆和大冰最终的形象也未必是他们自己本意要呈现的,而是粉丝或大众商讨出来的一个结果。这时候,大冰作为一个作家、主持人,刘晓庆作为一个影视从业者,他们也必须面对现在的这个状况,也就是说,都得以某种人设来开展自己的工作了。
刘晓庆谈婚姻。图片来源:豆瓣
这种人设就像日本文化学者东浩纪“数据库消费”概念中的萌要素一样,都是通过新的材料、新的我们看到的内容慢慢地叠加的。大家之前觉得大冰的这些title是玩笑,现在发现多少有点真实,那么慢慢地这些title也叠加到他的人设上面去了。通过这种萌要素,进而不断地让大家对过去的印象进行反思,对以前的人设进行重组,从而才会有人设反转、风评反转,所以我感觉,只要在公众眼中保持一定曝光度,你多少都有机会来实现这个反转。
尹清露:
人设这一点我也很有感触。我发现大众对“人设不能崩塌”的要求并没有改变,反而是加固了的,因为大冰和刘晓庆其本身人设并没有变化。正如萝贝贝那篇文章说的,刘晓庆之所以翻红,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她丫头和女皇的人设在绯闻中一点都没有崩。我最近在看《永夜星河》,女主演虞书欣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开始大家批评她“作”,但逐渐地发现她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后,她的风评和人气也迎来了反转和上升。
《永夜星河》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除此之外,媒介的变化也是原因之一。过去,刘晓庆只能作为电视明星或者某个角色生活在电视媒介中,大冰则是通过书这一媒介被熟知,而如今已经是《娱乐新闻小史》书中提到的“网红逻辑”了——这本书指出,网红逻辑正在向平民和传统名人两个领域渗透,普通人也要学着用网红的策略获得关注,名人也要使用类似的技巧维持人气,名人已经从遥远的、被遥望的精英成为了日常生活的常见部件。
《娱乐新闻小史》作者闫岩还认为,网红逻辑普及前,电视明星是真正被冻结在时间里的人。电视明星和电影明星还有些不同,章子怡作为电影明星,她演的角色都很不一样,所以她的个人性格很鲜明。然而,电视明星只能一直活在人设里,例如《武林外传》中饰演白展堂的沙溢,在此之前他的戏路很广,但饰演白展堂之后,他无论再演什么大家都会觉得他像白展堂。同样,剧中白展堂的行为也不能超出人设,比如这一集中他有了桃花运或是超出人设外的部分,这类戏剧冲突必须在一集之内被解决。刘晓庆在网红逻辑没有普及之前,可能也一直活在丫头或其他电视剧角色的人设里,但现在这个固定的生态已经变得分散了,她不用以电视剧里的角色示人,而是以真实的自己面对大众。
《娱乐新闻小史》
闫岩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4-4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实际上,刘晓庆的人设并没有发生崩塌。很多人会把刘晓庆和她扮演过的武则天类比。界面文化此前的一篇专访
《范冰冰和刘晓庆证明了武曌一直是中国集体想象的一部分 | 专访汉学家罗汉
》提到,早在千年之前,武则天就愿意去“引起一些朱迪斯·巴特勒所说的“性别麻烦”(gender trouble)——去模糊、混淆、挪用、颠覆、篡夺、曲解、再定义、重新组合及重新阐释性别角色及其背后的意义”。这让我想到,刘晓庆的种种事迹也印证了这种“超前性”。同样,大冰那些早年间“混江湖”得到的民间智慧,如今也很受网友的追捧,而他那种浪迹天涯的心态和形象,也在今天变成了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