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张晗
编辑
陈莉
实习生 彭紫桐
拆开快递的刹那，刘雨意识到自己成了电商百亿补贴“非新赔三”“假一赔十”承诺下的又一个猎物——这部贴着官方封条的iPhone 16Pro Max，包装简陋粗糙，甚至手机屏幕的包装纸都是用双面胶粘贴而来，是一部模型机（又称样板机，常见于商家在销售时展示给消费者的样板机）。
而他的遭遇并非孤例，在各大投诉平台上，瑕疵机冒充正品手机的现象比比皆是。有的是屏幕出现蓝光、有的使用仅3天之后便显示没有信号、耗电快，甚至还有消费者遇到上述模型机的魔幻剧。
这些问题手机包含苹果、华为、小米、vivo等多个手机品牌。据多位消费者向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提供的快递清单显示，这些有问题的手机发货地和收货地集中在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也有部分手机由浙江省杭州市拱墅区、浙江省金华市金东区、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上海市静安区等地发出。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历时月余追踪发现，这场横跨中国多个省市的数码迷局，正从深圳华强北幽暗的档口蔓延至各大电商首页。
2月下旬，贝壳财经记者来到了深圳市福田区华强北暗访调查，深入探访了华强北远望数码商城、赛格通信市场、华强电子世界和飞扬时代大厦。
在远望数码商城的三楼，潮湿空气中飘浮着一丝后封机的焦煳气息。多家档口老板向记者透露可以提供后封机，但报价单每日刷新，需要当天问价，总体会比原装未拆封的手机进货价格低几块到几十块。
“相较于全新未拆封的手机，后封机存在的质量风险会高很多，比如手机外观存在瑕疵、部分零件被更换等，虽然存在风险，但逮到就是赚到。”长期从事黄牛生意的阿西说道。
“我们的客户主要是电商平台，都是长期合作伙伴。”在韩颖的档口，并未摆放翻新样机，而是各种手机配件。在华强北，后封机已经成为档口老板们司空见惯的事情，翻新机也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接微商、电商、团购，支持一件代发”，这些标语几乎可以在任何一家档口前看到。
在华强北走访期间，多位从事手机批发生意的档口老板都表示现在的手机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价格透明、消费者换手机的频率变低，像以前一样走量挣钱的模式很难行得通，想要挣得多一点“只能在手机质量上做手脚”。
2月22日下午3点，远望数码商城3楼。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 张晗 摄
低价，一直都是电商平台吸引消费者购买产品的利器。
以iPhone 16Pro Max 256GB沙漠色钛金属为例，在某电商平台百亿补贴上的价格基本为8299元，按照店铺的说法，结合以旧换新最高还可以补贴1111元，消费者到手价格进一步降低。但在苹果官网，同样颜色和配置的机型需要9999元。
1月23日，贵州省的兰梦在某电商平台，用百亿补贴后花费7449元购置一部iPhone 16Pro 256GB。使用仅3天，手机便开始出现电话卡不识别、网络无信号、电池电量耗损严重等问题。随后兰梦找到客服以产品质量问题要求退款，但被告知“已拆封并激活，商品影响二次销售，不符合退货条件”。
经过反复沟通，商家同意将有问题的手机寄给苹果官方检修。兰梦告诉贝壳财经记者，“查询检测报告时苹果会让提供手机序列号和检修编号。”协商达成一致后，2月8日兰梦将手机寄出，2月19日收到苹果反馈，“我们检测到了擅自改装。”
兰梦向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提供2025年1月23日在某电商平台购买手机的订单。受访者供图
2月19日，兰梦收到苹果官方检测报告，结果显示其2025年1月23日在某电商平台所购手机曾被擅自改装。受访者供图
拿到苹果检测报告后，兰梦也同时拨打了12315求助。2月25日，兰梦拿到了退款。但截至发稿时，兰梦并没有收到非新赔三的赔偿金。
值得注意的是，兰梦这部手机是在某电商平台上购买的，在进入维权阶段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具体是从哪家店铺发出的，再三追问下，客服人员才告知店铺名为浙江盛泰数码有限公司。
家住河北省邯郸市的李林也在该平台买到了有问题的手机，同样出自浙江盛泰数码有限公司。2月9日，李林购买了白色钛金属iPhone 16 Pro 256GB，叠加以旧换新补贴后实际花费6629元。2月10日签收，三天后她发现手机屏幕左侧开始出现蓝色的线条。经过反复沟通，2月24日，商家同意将手机送去检测，3月6日告知李林初检结果没有问题，拒绝退货退款。无奈之下李林再次将手机拿到家附近的苹果授权经营店检修。“门店检修人员检修时告诉我屏幕有问题。”李林告诉贝壳财经记者。“目前我已经返厂了，等待检测结果。”
2月9日李林在电商平台购买的苹果手机在黑暗环境下会看到一条蓝光。受访者供图
家住山东省的刘雨却在上述平台的店铺上买到了模型机。3月2日，刘雨花费8299元购置了一部黑色钛金属的iPhone 16Pro Max 256GB，3月5日收到时却发现该手机为模型机，包装简陋粗糙，甚至手机屏幕的包装纸都是用双面胶粘贴而来。在与客服反复协商沟通之后，商家最终同意退货，3月6日刘雨收到了1万元的退款，虽然比购买时多了1700元左右，但并未做到商家声称的“非新赔三”。
在整个维权过程中，刘雨都无法知晓该店铺的名称，但客服提供给他一张商家的营业执照，名称为乐清市乐资商贸有限公司，退货地址为上海市静安区天目西路街道秣陵路206号地下室B1-25。
3月5日，刘雨拿到手机时的包装，封条明显非苹果原封封条。受访者供图
刘雨拆箱之后发现该手机是模型机，右侧贴膜为双面胶简单粘贴。受访者供图
“听说这个是电商平台筛选过有资质的商家，所以才下单购买，没有想到会买到有问题的手机。”李林告诉贝壳财经记者。
北京市民赵敏也于2024年底在电商平台上买了一部iPhone16，对于该平台的认知来自她身边朋友的介绍“是官方的”，她表示这也是身边大多数人的认知。
所以，这个平台究竟什么来头？在公开资料中，未有明确发布过相关信息。贝壳财经记者以商家身份向客服了解到，该平台上的店铺是官方按照一定的标准筛选出来的，商家不可主动申请。但客服人员并未透露具体筛选标准，“就是根据店铺综合竞争力评估。”
货源又从何而来？为解码该平台的地下供货网，顺着兰梦和李林提供的店铺信息和物流信息，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追踪了这家名为浙江盛泰数码有限公司的商家，并对快递退货地址进行了实地探访。
根据企查查信息，浙江盛泰数码有限公司成立于2023年9月12日，注册资金为1000万元，法人代表为吴代红，公司0人。主要经营通信终端设备批发，注册地址为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姜家镇宏山路墨香湖居1幢商铺5室。曾因其通过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取得联系，被淳安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后续由于已经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可以重新取得联系后被移出异常名录。
公司虽然注册地址在浙江，但兰梦的快递发货地址位于深圳市福田区桑达工业大厦，李林的快递发货地址位于北京顺义，她们的退货地址均为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华强北街道振兴路桑达工业区403栋3楼电商产业园939。
2月24日，夕阳中的桑达工业区403栋，兰梦和李林提供给记者的退货地址。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 张晗 摄
谁在操控白牌商品的“影子仓库”？
到了华强北，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发现快递单上的发货地址十分隐秘。403栋的底商为商旅时尚酒店、VV俱乐部等等，通过商旅时尚酒店的电梯可以来到3楼，一楼为酒店大厅，二楼为台球、棋牌厅，四楼和五楼为宾馆客房，在3楼下了电梯发现，楼道大门上贴着福田区数字新零售电商产业园的字样。
在整个3楼，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并未找到快递单上的“939”房间，但在楼梯一进门处，门牌号为922房间里的桌子上存放着大量的苹果手机，门上贴着“非请勿进，随手关门”的字样。2月25日-28日，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反复在该房间附近蹲守。直到2月27日下午五点半，一批iPhone 16Pro Max从该房间被快递员用小推车拉出，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屋里有4个工作人员，并未穿快递员的衣服。记者刚要靠近，里面的工作人员就很有警觉地将门关严并示意记者离开。
403栋3楼“922”房间里放置了大量的苹果手机。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张晗 摄
2月28日下午五点半，身着顺丰工作服的快递员带着一批货下楼，还有一名并未穿快递衣服的人护送其下楼。随后，贝壳财经记者来到顺丰网点咨询快递员电话，但被告知该快递员为外包员工，没有联系方式。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再次回到922房间，在记者多次追问下，穿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承认自己是给该电商平台供货的商家，但并未透露具体供货的店名。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以在深圳“拿货”为由拨通企查查上浙江盛泰数码的电话，对方拒绝线下交易，称“我们发货应该是在广东，只能走线上，需要走流程”。
在403栋不远处的一家店铺老板表示，“外地注册公司，华强北档口拿货、换配件都是常有的事，我在这待了近二十年，从来不在网上买手机。”他还称，这些商家非常有经验，要有执法部门找到了就快速换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