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思考的螺丝钉
哲学给陈直带来了一份新工作的机会。
6月,杭州的新书见面会后,一家上海的出版社向他抛出橄榄枝。这不是他第一次换工作,在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他辗转于全国各地的工厂。
陈直左手虎口处有一条约两厘米长的疤痕,这是在工厂的一次意外事故中留下的烫伤烙印。劳动在工人身上留下各种印记,变形的手指、弯曲的脊背、后天性失聪……但陈直的身上还带着某种“哲学印记”。
2010年,20岁的陈直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杭州一家制作方便面桶的工厂搬运纸桶。将纸桶从传输带上取下,这个动作他一天重复几万次。
流水线上的工人被“预设程序”,每天进行重复劳动——7点起床,8点完成面部识别打卡,除了午餐和晚餐各1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连续工作的时间长达12个小时,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压缩到近乎为0。
陈直试图做一颗会思考的螺丝钉。
他见缝插针地自学哲学,在午休的1个小时和睡觉前的4个小时里,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用手机阅读哲学书。
“思考哲学可以帮助我在心理上暂时逃离工作环境。”
1年后,陈直听说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很大,有很多哲学藏书,便开启北漂之旅。
北京的生活成本高昂,连阳光都被明码标价,相同面积和地段的房子,朝南通光的月租要贵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陈直住在北京6环外的通州,那间10平方米的地下室里,有一扇透不进阳光的窗户,房租只要四五百元。
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满地的哲学书。
陈直大学没念完,只能在北京找到临时工的工作,工资日结,一天70元。他去印刷厂搬书、去垃圾处理厂搬运废材,一个月只干十天半个月的活,其余时间就钻研哲学。交完房租,剩下的工资全用于吃饭和买书。5元的面条或者盒饭就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在哲学的精神食粮上他却从不吝啬,有钱就网购纸质书,钱不够了就下载免费的电子书。
随着阅读量的增加,陈直感到不少哲学著作的中译本晦涩难懂,英译本在某些地方更易于理解,英语成为辅助他自学哲学的工具。于是,除了“哲学课”,他还给自己安排了第二门“课程”,每天背诵英语单词、自学语法。
“大部分人意志力不强,需要学校约束,但是对我而言,如果不自学,就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学习。”陈直对于哲学有着近乎天职般的激情。
通州距离国家图书馆30公里,通勤时间太长,陈直在离开北京前也没去过几次。最终,他因为忍受不了地下室闭塞的生活,选择了离开。那些堆积的书因为他付不起高昂的邮费,和那段没有阳光的记忆一同留在了地下室,成为他生命里延续至今的潮湿。
之后,他去过广州、深圳、江苏等地的几十个工厂,在玩具、手机、五金等各种生产流水线上思考自己的存在。
2021年,陈直读到了《海德格尔导论》的英文电子版。这本书通俗易懂,但还没有中译本,他萌生出翻译这本书的念头,希望对阅读海德格尔——这位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的读者有些帮助。
深圳的夏夜,闷热潮湿,下班后,陈直在回宿舍的人群中逆行,去工厂附近的街道图书馆。图书馆恒温安静,有插座和免费饮水机,为他的翻译提供了舒适的环境。但大部分时间没这么幸运,他经常加班到很晚,图书馆闭馆了,就只能去附近的公园,拿着阅读器和蚊虫相伴,常被叮出一胳膊包。
陈直后来又前往厦门继续打工。尽管他的物理世界充满了变动,但他“构建”的哲学世界正在稳定地成型。
从4月到8月,陈直完成了200多页的翻译。他把译稿投递给出版社,石沉大海,但他还是继续着手下一本哲学著作的翻译。11月,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豆瓣发了一条帖子,询问能否出版自己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
意外地,帖子火了,关注涌来。
陈直一下子被抛进公众的视野,被凝视、被评判、被猎奇。
有人欣赏他的勇气,但也出现大量质疑的声音,否定他作为农民工的理解和翻译能力。“农民工”和“海德格尔”的标签让赞赏与轻蔑相伴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