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六世》中篇可谓三部曲的构架中心，延续着上篇的情节故事，但具有独立成篇的价值与意义。在这部戏剧中，莎士比亚把蕴含在英格兰金雀花王朝之后所形成的
两个显赫家族的王权纷争及其王位嬗变的中心内容突出而悲剧性地暴露出来，可谓揭开了英格兰王朝历史的大混乱和大分裂之底牌，英国人耳熟能详的悲惨而卓绝的红白玫瑰战争在此轰轰烈烈地上演。莎士比亚无疑吸收了霍尔英国编年史的大部分素材，并且给予了富有戏剧性尤其是悲剧性的改造和创作，从而又超越了霍尔编织的传统历史剧的窠臼，赋予了莎士比亚独创的历史政治与法权伦理的早期现代性价值。
至此有必要翻出英格兰历代封建王朝的老故事，这个故事曾经被英国编年史家霍尔予以系统化地表述，在《兰开斯特与约克两个显赫高贵家族的联合》这部著名的编年史，以及霍林斯赫德的《编年史》和当时的诗文集《为官之鉴》中，这个故事被编写得津津有味，使读者大众流连忘返。对此，莎士比亚似乎在《亨利六世》三部曲中也未能免俗，他在上、中、下三部曲中，都有不同的论述、转述和赞同之语，当然是通过故事情节和不同人物予以述说的，例如摩提默与约克的狱中对话，亨利六世的独白，玛格莱特王后的诅咒，还有约克一党的大量陈述，等等。莎士比亚历史剧研究者蒂利亚德也基本认同并大量援引了上述霍尔、霍林斯赫德等人的著述，指出莎士比亚似乎受到了霍尔等人的影响，接受了他们的观点，并且认为这个故事可以追溯到理查二世，尤其是亨利四世——亨利四世被视为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一切都是从亨利四世的篡权谋逆、弑君夺位开始的，如此才会有后来亨利六世面临的大混乱和大分裂，致使英格兰王国陷入黑暗和灾难的深渊。兰开斯特与约克两个王朝嬗变不断，战乱频仍，贵族精英死亡大半，人民饱受苦难，生灵涂炭，这是一种篡权弑君的暴乱和僭政，这种非法叛逆最终要遭受报应和诅咒，它们在隔代之后得到应验。诅咒与报应，是亨利四世埋下的种子，其代价则是英格兰王国的大混乱和政制失序的大黑暗，以及红白玫瑰战争。当然，英格兰王朝的大分裂和大混乱最终由于里士满伯爵的凸显和崛起而结束，都铎王朝综合了两个王朝以及两个王族，最后获得大圆满的结局，这就是所谓的都铎王朝的历史神话。
应该指出，如果完全赞同霍尔的观点，莎士比亚就完全没有必要创作第二个四联剧，重复霍尔的相关内容，也就是说，传统封建王朝的老故事，霍尔已经记述得非常详尽和完备了，其他文人（诗人和剧作家们）也都充分地予以戏剧化地展示了，莎士比亚再重复实在没有什么必要。莎士比亚在《亨利六世》三部曲中，尤其在中、下两部戏剧中，关于两个英格兰王朝家族的分分合合，以及王权法统之正统性的是是非非，毕竟不是由莎士比亚自己陈述和评说的，而是借由不同的人物，尤其是立场对立的人物，通过他们之口且在不同的语境下宣示出来的。这些只是代表着他们的立场和观点以及历史认知，尤其是涉及王权法统、政治统绪、正统正当与否，都是他们的一己之见，究竟莎士比亚自己如何看待，有何认识，认同如何，等等，他并没有明确说出来，而是隐藏在这些人物和故事情节之中。这或许正是文学艺术、戏剧诗歌的魅力和神奇之所在吧。显然，莎士比亚花费如此时间和精力继续创作第二个四联剧，追溯英格兰封建王朝，尤其是兰开斯特以及约克王朝的起源，描绘它们之间的王权纷争和世代嬗变，表明他并不完全赞同甚至大不接受霍尔等编年史家和文人墨客的认知、观点和价值评价，而是有自己不同或迥异于他们的新观点——不接受传统封建王朝的次第演绎史，试图揭示其中更具有早期现代性质的受到来自意大利文艺复兴和欧洲15世纪以来的新思想新观念，尤其是受到马基雅维利、市民主义、民族国家理念以及新教神学的影响的一面。对于第二个四联剧相关方面的分析和解读，下文我将进一步讨论。现在我们还是回到第一个四联剧的《亨利六世》中部，考察一下其中王族大分裂以及导致的大混乱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它们又是如何演变和步入深渊的。
事已至此，亨利王即位开始的英格兰红白玫瑰之王族大分裂以及玫瑰战争所引发的大混乱，也就非常清晰可见了。从人事方面来看，支持红玫瑰兰开斯特家族的权贵们虽然很多，但是由于内斗不已，其实非常虚弱，而支持白玫瑰约克家族的权贵们看上去人物不多，却非常具有战斗力，其篡位夺权也是必然的。莎士比亚在《亨利六世》三部曲中，把这个王朝嬗变王位变迁的故事演绎得跌宕起伏、曲折有致。以诬陷葛罗斯特公爵为标志，亨利王朝开始坠入低谷。莎士比亚刻意安排的这场戏很富有戏剧性，作为强势一方的兰开斯特王族一党，看上去阵容强大，王公贵卿等头面人物人多势众，例如，有护国公葛罗斯特，还有红衣主教温切斯特、萨穆塞特公爵、萨福克公爵、勃金汉公爵、克列福勋爵父子，等等，此外还有玛格莱特王后及后党一干新贵。相比之下约克公爵一党则处于弱势，仅有萨立斯伯雷、华列克伯爵父子，以及约克公爵的儿子爱德华、理查等人，并不占据朝廷主导权势力量。成事在精而不在多，王党一族其实是势若散沙，尤其是他们在与法国战争期间借刀杀死堪称中流砥柱的塔尔博伯爵，以及联合谋杀忠心耿耿的老臣葛罗斯特之后，彼此之间就又相互为敌，形成新的权势小帮派，忠心爱国的贵族们则被边缘化，例如萨立斯伯雷伯爵父子就因不愿同流合污而遭冷落。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后玛格莱特这位女子，虽然她的出场为英格兰的绝大多数王公显贵所不喜，但由于萨福克公爵的极力推举，加上亨利王的宠爱有加，于是逐渐在宫廷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她干预朝政，直接参与陷害葛罗斯特公爵，并不断培植亲信党羽，在此后支撑亨利王朝的朝政乃至军事战役方面，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相比之下，第二部还有另外一条线索，那就是约克家族的崛起。应该说，老谋深算的约克早就存有异心，他念念不忘的是匡复约克家族的王位继承权，但由他构建的白玫瑰约克一党在亨利王朝毕竟人单势薄，只能步步为营，循序渐进。他先是利用在法兰西的征战功绩获得约克家族爵位及产业的恢复，然后假装投靠温切斯特红衣主教和玛格莱特王后，掌握了平定爱尔兰叛乱的军事大权。此时他羽翼逐渐丰满，于是抓紧推进篡权夺位的夙愿，开始两面拓展，一是说服卓有成就的萨立斯伯雷和华列克伯爵父子，从而挖了兰开斯特王党的重大墙脚；二是鼓动民间群众反抗，利用傀儡莽汉凯德发起英国的市民暴动，从而给亨利王造成国内危机。总之，约克公爵并非立刻举起旗帜，反抗亨利六世的王权，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坐视王党一族的内部斗争，等待他们自相残杀，肱股大臣损失殆尽，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在凯德党徒攻打伦敦之际，兴师动众地起兵回国，举起约克家族争夺王位继承权的大旗，从而使得英国的红白玫瑰之争公开地进入战争状态。如此揭开英国王朝史中的红白玫瑰战争的盖子，这恰是莎士比亚戏剧艺术跌宕起伏的精彩之处。
作为一位新加冕的君主，在王国朝政的关键时刻，做出如此轻率的表态，把自己视为一个家族之代表，而不是超然在上，统辖百官臣众，真是愚蠢至极，其父亨利五世若在，夫复何言？这个回答正中约克一族党羽之下怀，这样一来，约克党派就能以此追溯理查二世和亨利四世时期的王权纷争和王朝嬗变，进而有充分的理由反攻倒算，追讨亨利家族篡权夺位的不义之举，以此为重新获取约克王朝的正统与合法性提供证据，匡正和复辟前朝。约克和儿子们认为，约克家族具有合法的王位继承权，虽然约克公爵鉴于时局和权重，开始还有些扭扭捏捏，试图掩饰，但约克诸子及其党羽则是跃跃欲试，坦然地予以宣示。这场国会剧场发生的党派分裂以及亨利六世的拙劣表现，就为英格兰王国此后的大混乱、大分裂以及两个王族的红白玫瑰战争，埋下了不祥的种子。
为什么亨利六世如此行事，他究竟是何种君主呢？对此，蒂利亚德有一番解释，他以为亨利六世甚至包括理查二世这样一类君主，心地纯良，饱受基督教神恩和上帝的眷爱，故而在某种意义上，可谓不食人间烟火，处于宇宙秩序的上端，自以为君权神授，且符合古典宇宙等级秩序，以仁爱之心对待臣工百姓，便可使王国的江山永固。这种基于古典传统宇宙和社会的等级秩序观和基督教崇敬上帝的政治伦理观，致使他们虽然贵为君主，但仍然心系万民，并葆有仁爱之情、赤子之心，由此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图景。这种传统古典主义的君主论和基督教神恩论，在封建社会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应该指出的是，时代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那种为蒂利亚德津津乐道的古典封建主义的理想君主观，乃是十分肤浅的，既不符合古典政治的残酷真相，也不明了早期现代的时代浪潮（以马基雅维利为肇始的新君主论）。也许抽象地看，亨利六世乃至理查二世有着良善心地、纯粹嘉德和赤子之心，不失为一位明君，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好君主，但这只是一种理想图景，在现实政治中，他们不可能存活并泰然胜出，尤其是身处新的时代，君主要获得、保持和守卫其王权大位，统治万民，驯服朝臣，对外征战和对内治理，就必须具备像马基雅维利所言的“雄狮一样的凶狠和狐狸一样的狡猾”的王者品格。
在危机的时代如何自处，这是莎士比亚戏剧留给所有人的问题。我们看到，在《亨利六世》三部曲中，这个问题依然贯彻始终，莎士比亚非常卓越地描绘了红白玫瑰战争期间各种人物的种种表现，两个王族党派，他们利欲熏心，无视王法，谋杀葛罗斯特，密谋篡位夺权，尽管机关算尽，最终还是一个个落得可耻的下场。亨利六世低能无智、道德良善，饶是如此，毕竟还知道守护王国的底线，即把国家法律视为王权的依托，封建法律还是英格兰王朝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一点也是莎士比亚笔下亨利王的亮点所在。经过这一轮王党内部（约克党派参与其中）的斗争，那些邪恶的贵族公卿大多被亨利王裁制（驱逐流放、关押监禁），但即便如此，王国还是没有获得长治久安，王国法律也没有获得贵族以及民众心悦诚服的接受和遵守，因为这个王国法律的正当性和正统性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正本清源。由于亨利六世的单纯、怯懦以及盲目，他不敢真正面对王国危机和自身君位的虚幻，不能强有力地平息和消除前朝旧怨，而是一味躲避，把王权不负责任地交给了王后玛格莱特及其亲族权贵来行使。这不但没有解决问题，而且愈加激化了与约克党派的冲突和斗争，引发了更加严峻的危机，王国陷入不可救赎的困境，这就进入第二部新一轮的权势争斗，即以玛格莱特王后为代表的后党一派与约克一党直接公开的军事对抗，于是红白玫瑰战争进入新的一轮，两个王族的赤裸裸的权力对抗，直接关涉着亨利王朝的存亡绝续。
本文摘自《莎士比亚历史剧与英国王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