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倬云
台湾是我离开大陆以后,安身立命之所。在这里,我度过青年期,我的职业生涯也在台湾开始,虽然后来在海外工作,此心从未离开台湾。对台湾的民俗信仰,我也有些认识。而且,我有幸认识林衡道先生和几位台湾民俗学家,经过他们的说明,我才对台湾的民俗信仰的细节,有比较清楚的认识。
台湾的众神,以城镇中的寺庙而论,有下面所列的若干项目:文庙(孔子庙)、武庙(关帝庙)、城隍庙、文昌祠、龙王祠、天后宫、火神庙、先农坛、烈女节妇祠。神农大帝、太子爷(中坛元帅)、齐天大圣、孚佑帝君(吕洞宾)、济公活佛,虎爷、猴将军等,大树公,有应公(万姓公妈、大众爷、大墓公、万姓爷、水流公、普度公、义勇爷、义民爷,十八王公……等等。以上的神明,其实大半和大陆各处相同:有专门功能的神,例如,关帝、城隍等等;也有一些例如太子爷、齐天大圣、吕洞宾等人,这是从民间的传说和故事之中,撷取其事迹,奉为神明;虎、猴、大树等等,则是对于若干长寿、或是神奇的动、植物的一种崇敬;至于有应公、万姓公妈、义民等等,则是一般没有后嗣的死亡者,民间共同祀奉,以免成为厉鬼,作祟人间。还有一些“王爷”,例如温府、池府、三十六王爷等等,则是死于非命的冤魂;三十六王爷,有人认为他们是三十六个赶考的读书人,中途遭了海难,也有人认为,这些是遭逢瘟疫,全船人都在中途病死。不过从台湾烧王爷船、送船出港,在中元庆赞的仪式看来,乃是将瘟神随着王爷船,送出海外,这些“王爷”,可能就是代表瘟神,再加上最常见的“王爷”是温府王爷,此“温”可能就是瘟疫之“瘟”的同音字。
另有一些神明,则是开拓台湾各地移民,追念自己家乡的保护神,将家乡的主要神明,带到台湾奉祀,作为团结同乡的中心。因此,泉州人供奉清水祖师、广泽尊王、灵安尊王、保生大夫(名医吴本)、保仪尊王。漳州人供奉开漳圣王(唐代开拓漳州地区的陈元放)、辅信将军(马公爷)、德天大帝(俗名林放,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所有林姓家族,都尊他为祖先)。客家人供奉的三山国王,乃是潮州城外三座山的名称,代表故乡的记忆。------这种移民怀念故乡的神明崇拜,不仅在台湾有之,远赴南洋,移址在当地几百年的华侨,同样会将故乡的保护神,带到海外,永远奉祀。一则是慎终追远,不忘故主,记忆自己的来源,更重要者,则是在新到的地方,来自同一地方的开拓者,可以聚集成群,彼此合作。在台湾历史上,族群械斗,乃是常有之事,泉、漳之间的斗争,福建和广东(客家)之间的斗争,是开拓过程中,经常发生的事件。械斗中的死亡者,也被祀奉为“义民爷”或“大众爷”。开拓台湾,许多悲痛的回忆,也就随着这些族群保护神的奉祀,留在人心。
▲台湾义民爷祭祀活动
台湾奉祀神明的习惯,和我故乡无锡的祀奉制度颇不一样。无锡的寺庙,佛教是佛教,道教是道教,地方上纪念的人物,各按其性质和事迹,各有各的寺庙。在台湾却是相当程度的混杂,一家寺庙,几乎没有例外,都会成为许多不同神明的共同奉祀之地。下面是以台北万华龙山寺作为例证。
▲万华龙山寺山门
万华龙山寺,广泛祭祀诸位神祇,包括佛、道、儒三教重要神祇。现在根据该寺导游资料,说明神祇奉祀的布局:龙山寺主要可分为前殿、大殿、后殿三个殿,此外可细分为许多厅,共有神祇百余尊,七座香炉。龙山寺有观音炉、天公炉、妈祖炉、水仙尊王炉、注生娘娘炉、文昌炉、关圣炉共七炉,信众顺序,上香七炉参拜。其中,炉体较高、靠近大殿的为天公炉;体积最大、位于中庭靠近前殿的为观音炉。后殿由中间开始往两旁参拜;同样靠近中间的,先拜龙边后拜虎边。前殿供奉三宝佛,依佛教仪轨,先至前殿礼佛后,再行参拜。
▲万华龙山寺大殿(中殿)
大殿又名圆通宝殿,主祀观音佛祖。(圆通二字取自佛家楞严经:《观世音菩萨耳根圆通章》。)观音佛祖:即观世音菩萨,亦称观音妈,象征“大悲”,阿弥陀佛胁侍菩萨。文殊菩萨:象征“大智”,普贤菩萨:象征“大行”,均是释迦牟尼佛胁持菩萨。韦驮菩萨、伽蓝菩萨,和四大天王,都是佛教护法。据说,智者大师度化曾经关羽灵魂,关羽从此也成为佛教护法。另有十八罗汉塑像,供奉左右。
后殿,分别供奉性质并不相同的神明:天上圣母殿主祀天上圣母(妈祖),文昌殿与关帝殿,文左武右,也奉祀于此。天上圣母:道教神祇,本名林默娘,即妈祖、妈祖婆、天后。这是台湾民俗信以中,最重要的神明。这一位福建湄洲“讨海”为生家庭的姑娘,据说生而不能言,因此称为默娘,她的父兄都是在海上工作的人员,有过一次海难,船只倾覆,据说默娘的神灵出窍,在海上救了父亲和哥哥,而且因为她手持红灯,引导救难者,将海难人员救回陆地。福建沿海,不是水手就是渔民,都是讨海维生,林默娘就成为他们的保护神。虽然她成神以前,只是少女,可是她的神像,却是一个端庄的皇后:早期的脸色是黑面,到后来却是演化为白面的贵妇人。从海上生活的保护神,她的位阶逐渐升高,终于成为一切凡民的母亲形象。其功能和大陆上的观音,极为类似。她的左右副手,为千里眼、顺风耳。两者本来都是在海上航行,必须具有的特殊能力。但是,逐渐演变为千里眼是替妈祖,观看世间的灾难,顺风耳是听闻世间的哀号。我们人生在世,穷则呼天,痛则叫娘,妈祖正如同母亲一样,成为世人寻求庇佑和救济的对象。
▲万华龙山寺后殿
天上圣母殿左厅,奉祀水仙尊王:夏朝君主禹,即海王、海神。常见之四陪祀为伍子胥、屈原、李白、王勃。城隍爷:阴间行政神、负责赏善罚恶。福德正神:土地之神,保护农业、商业,即土地公。龙神:为雨神、海神。这些都是典型的功能之神,属于道教系统的神祇。无锡的民间信仰,也一样有这些神明。
天上圣母殿右厅主祀注生娘娘。附祀池头夫人:据说是奉祀一位在泉漳械斗中,为了唤醒壮丁应战,而被突袭的漳州人杀死的孕妇;也奉祀十二婆者,产妇的保护神。这一段的情形不言而喻,中国传统医药,生产的阶段,风险最多,生产孩子,等于在鬼门关上走了来回。妈祖供奉的旁边,有对于妇女特别护佑的神明,也是理所当然。
文昌帝君殿主祀文昌。一般文昌宫、庙、阁、寺,多奉祀五文昌帝君。本寺奉有文昌帝君、大成魁星、紫阳夫子。(文昌星君、文魁星君、紫阳夫子、关圣帝君、孚佑帝君合称五文昌。)中国的传统士大夫,经过科举,方是正途出身。因此,奉祀文昌,也是为了读书人的需要,只有获得文昌的佑护,读书人才有上进的机会。华陀厅,不言而喻,供奉华陀仙师:华陀是汉代名医,号称医神。这一个特殊功能,是为了一般人,人人需要的护生保健。------这些日常生活中,面临的许多关口,都必须有特殊的神明,护佑信众,离祸得福。
关圣帝君殿主祀关圣帝君。袝祀关平,周仓。关公的崇拜,在中国各处都有,有些地方,供奉关帝是因为他义薄云天,也有的地方,是因为他武功过人、可以驱邪除魔。在台湾和中国华南一带,关帝的功能却是兼具财神的地位。关于这一点,我也和一些民俗学家讨论过,为什么在广东、福建,关帝公变成财神?至今还不得其解。据说是因为,三国演义中说到,曹操要留住关公,上马金、下马银,天天供奉关公。但在关公辞曹,却留下所有的金银,只挑了锦袍作为纪念。但我认为,这个说法也相当牵强,也许只是因为他的神力高强,无所不管,才有功能的混淆。
三官大帝:天官大帝、地官大帝、水官大帝。龙山寺供奉三官大帝之一,水官大帝。地藏菩萨:象征“大愿”,乃是超度地狱亡魂的救赎者。月老厅奉祀月下老人,简称月老,又尊称为“月老公”,掌管人世间姻缘之事,故常有信徒向其祈求恋爱顺利。(唐朝续玄怪录。)廊下供奉“监名神君”,即四神兽之白虎,位于月老厅外墙上。
▲万华龙山寺模式图
龙山寺奉祀的神明众多,功能复杂,而且佛教、道教,以及一般民俗的神明,都供奉于同一寺庙内,奉祀的殿堂位置,也并不能完全反映神明名称所代表的地位。这一现象,只是反映台湾的民俗信仰,习惯于在一个神圣的地方,集中所有应当祀奉,不容忽视的神明,祈求他们的佑护,也避免得罪任何一个无意中忽略的力量。杨庆坤先生特别指陈,中国的民俗信仰,非常具体而功利,要照顾到生活之中方方面面,所有不可知的神力。台湾是个开拓的社会,横渡黑水洋,从福建、广东,跨海到台湾,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也必须面临瘟疫、台风、地震等种种天灾,以及族群斗争种种人祸,生活非常不安全,也不容易预料将来的后果。台湾俗谚:“二死三留五回头”;移殖台湾的艰难可知。在这种情况下,恐惧、希望是分不开的,因此,在一个神圣的领域,信众宁可包罗万象,不管道教、佛教,或者生活中值得崇拜的人物,能够在前殿、后殿走一圈时,处处都可以敬礼、处处都可以膜拜、也处处都可以祈祷。甚至于一些特定的地方,比如,生育之神、婚姻之神,保平安之神,这些特殊的需求,也有一定可以祈祷的地方。
台湾的民俗祭祀,虽然神明众多,关帝、王爷,以及各种原乡神明的祭祀,形形色色,然而,仍以妈祖祭祀为最重要。此处,也以妈祖祭祀的绕境为例,说明与地方小区的关系。台湾妈祖庙不亚于二千余处,几乎每个乡镇都有一个供奉妈祖的寺庙。至于台湾何处的妈祖庙建立最早?各处都在争论。台湾的习惯,新设的妈祖庙,必须从主庙,迎接一位分身,也带来一些香炉之中的香灰,号为“分香”。这一制度,也就确定了庙与庙之间的先后主从关系,从某个主庙分出来的,可能不只一家,因此,各处的妈祖有头妈、二妈、三妈等等排序,确定其尊卑长幼。这一串的“分香”,就构成以同样主庙为中心的祭祀圈。当然,全岛许多妈祖祭祀圈,整合成为妈祖的信仰圈。这个信仰圈,可能笼罩全台,除了执意否定民俗信仰的基督徒、回教徒以外,其他并不特别承认、也不特别否认者也除外,整体而言,大概占全省四分之三的人口,是属于妈祖信仰圈内的。在全岛各处的妈祖信仰圈中,其中,绕境最辽阔的两处,一家是彰化的南瑶宫,一处是台中大甲的镇澜宫。两处都号称是直接从湄洲直接迎台供奉的主庙。前者涵盖的范围,大概从彰化一直延伸到嘉义,有二、三百处乡镇,每处都有一个妈祖庙宇,是从南瑶宫迎奉的。后者涵盖的范围,是从新竹到台中,跨过大甲溪,有五十余处相当规模的妈祖庙,是从镇澜宫分香。这两家庙宇的出巡,各有自己不同的时间,每次巡境的信众,包括迎来妈祖圣驾,跟随游行队伍继续前行,然后再跟随回到主庙,其行程都有七、八天,人数都在十余万上下,其规模非常可观。
台湾在郑氏时代,管辖的疆域,主要在南边,台南、高雄、屏东一带,超过台中的部分其实不大。康熙征台,全台才列入中国的版图,设立治所,也是逐步进行。从郑氏到甲午割台,台湾的开拓过程,连续进行三百年,因此,无论哪个政权,其治所的分布,及治理的深度,相当有限。移民来历,主要有泉、漳和客家;他们之间既有竞争,也有聚合。妈祖庙乃是这些分、合的据点。再次一阶的据点,就是各地原乡带来的保护神庙宇,例如,开漳圣王的祭祀,就是漳州移民的中心。超越这些原乡神明的祭祀圈,由于妈祖是南方海疆,中国海上活动者的主要保护神,当然就成为统合这些不同原乡移民者的共同中心。客家移民有时属于这个圈子,更多时候他们是聚合于三山国王和关帝信仰之下,不过,他们也不会否定妈祖。本处以两个最大的妈祖庙巡境为例,也是因为他们声势最盛,涵盖的地区相当广大。
妈祖出巡绕境,其队伍通常包含头妈以外的其他诸妈若干位。信众抬着神轿,前有开路,后有扈从,到了各处分香的庙宇,当地的队伍也会加入,包括当地的神轿和随从的其他辅助神明。这些神明之中,最不可缺者,则是千里眼、顺风耳两个海上活动,必须要用的副神。此外,前面引导的主神中,有判官等有职事的“工作人员”,再前面前导者,则是七爷、八爷:谢、范二将军,名讳“范必罚”、“谢有恩”,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从这名讳,可以了解,犯了错误必有处罚,向神明谢罪,可以得到宽恕。这二位将军的名讳,说明妈祖也还是具有惩恶奖善的神明。不过,从平日祭祀的情况来看,上庙烧香者,总是有一个特定的目的,求祷告妈祖的,或是其他副祀神明的保佑,脱离灾难,获得幸福。那一祈祷过程之中,似乎未必包括对于行为的检讨和反省。祈求得到了结果,回庙谢恩的奉献,则颇有报偿恩典的意义。换言之,在这一种民俗信仰之中,祈求幸福、避开灾难,是一个功能性的交换。先有许愿、后有还愿。台湾开拓过程之中,不可知的灾难太多,任何收获都是得来不易,有这种心态,我们也不忍厚非。
▲妈祖出巡祭祀活动
等而下之,如果没有得到回报,有些信众也就可能不再回庙,甚至可能改投其他神明,祈求护佑。更等而下之,台湾有一个恶风俗:信众可能迎接一个小神明回家事奉,为了完成特定的目标,例如,在抽奖风行、或是股票旺盛的时代,信众的要求,是某个神明开示“明牌”。如果中了,他们当然会向神明谢恩;如果没有中,每次开奖之后的第二天,河边上常常飘来一些断手、折足,破坏的神像!信仰,显得非常现实!每个阴历的初一、十五,很多店家会在门口的土地,或者店内关帝神龛前,烧香供奉。如果那个月的生意,特别兴旺,供献的供品,也会比较丰盛。从这些细节,我们也可以了解,这些民俗信仰的实用性。
将无锡民俗信仰呈现的现象,和台湾的情形对比,我以为无锡的情况,代表一个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传统,地方的资源,已经完全开发,而且经过长期的发展,已经到了稳定的地步。一个富足的地区,必须要注意到国家公权力和民间社会如何衔接,于是,神明之间的关系,也充分反映了这些需求。东岳是代表中央权力,关帝和张中丞、于少保等等代表的是,保卫国族的英雄,而张大帝、南水仙和西水仙,代表的是地方层次的开拓和安定。前文已经提过:每个神庙,都是某一个行业的聚会所,这神,就是这个行业的保护神,凡此专门的行业,又和地方的经济发展密切相关,无锡是漕运的起点,南方收集的米粮,先收集在无锡附近,再上船驳运到华北。无锡是鱼米之乡之外,也是丝绸业的中心,于是船工、纺织工等等,也代表地方经济重要的部分。每一家庙,都与某一群士绅有数代渊源;整体的庙会,以及平时寺庙在地方上发挥的功能,也有缙绅家族的充分参与。这些寺庙的活动,尤其每年一度的大庙会,正是整合地方菁英和社会经济的各种参与者,呈现其共同体的团结性。在第一章我们曾经叙述过,无锡社会的福利工作,都是民间菁英领导,组织工商业者,共同照顾穷而无告、鳏寡孤独的一般老百姓。这是一个成熟的社会,未知的意外不多,却是需要经常保持已经确定的秩序,使其正常运作。
相对而言,正如前面所说,台湾是个开拓的社会,虽然从开拓到今天,也已经有了四百年;前面开拓三百年的过程,只是因为日本占据台湾,曾经中断。1949年以后,又有大批移民进入台湾。四百年来,台湾始终是在发展过程中,一个不稳定的社会。四百年间,由于政权的转换和改变,始终没有持续孕育和培养,社会的文化菁英层次。一切秩序和对付未知意外的机制,都成为百姓恐惧不安的因素。一方面,台湾的百姓必须要掌握手上能聚集族群的条件,譬如,带来原乡保护神的祀奉,以保持族群的团结;又譬如,对于种种意外的预防,和对于各种意外死亡者,哀悼和恐惧,都只能借神明的崇拜,获得依靠和安慰。另一方面,开拓者可能常常是单身来台,他们没有真正可以依靠的家庭和族群,在遭逢困难时,除了烧香以外,别无他途。他们求祷的庇护,也往往是特定的,疾病时向医神祈祷,生育时向生育之神祈祷,婚姻向婚姻之神祈祷…,诸如此类。
龙山寺反映的现象,每个信徒,都有特定的项目,需要进庙求得神佑。寺庙之内,可以提供各种不同功能,让信徒选择自己需要的神明座前,祈求护佑。既然来了一趟,各处都走走,不要遗漏掉任何一位可能的保护者。也就因此,龙山寺等于是一个神明的集中地,进了庙门,几乎无事不能办。信众在祈祷、供奉以外,也会求签、卜卦,请庙中的执事,帮他们解答疑问,使他们能够趋吉避凶。台湾的现象,反映了是还没有完全稳定的社会,种种的改变,都在开拓之中逐步进行,开拓工作既是集体的、也是个人的,这就和无锡的小区共同体的集体认同,有极大的区别。
上面谈到台湾妈祖庙的遶境范围,几个乡镇小圈圈,聚集为一个主庙笼罩的大圈圈,又聚集为同一信仰的信仰圈,这种社群扩大为小区,小区扩大为地域,正是开拓社会,先求扩张,然后求整合,才能够有一个完整运作的社会。南瑶宫和镇澜宫的例子,显示了一个大祭祀圈涵盖的范围,超过国家行政区画的乡、镇、县、区。从区位学的观念来看,这两大祭祀圈涵盖的地区,其内部各地区,有分工互补的功能:有海港、有铁路转运中心、有公路网,有城市,有镇集,有乡、有村里:在这一个圈子之内,工农商渔,各种行业的资源,就在本区之内交流,几乎已可满足日常的需求。这一个大祭祀圈的治安,有各庙宇的信众作为基础,有各庙宇的核心管理人员作为中心,当然还有地方,各行各业的领导者作为中坚,这个三层结构,已经可以将这个大区域,整合为一。许多福利工作,也可以在这个大圈之内,聚集众人的劳力、物力,达到一定的程度。台湾在关帝信仰名下的医院,称为“恩主公医院”,就是如此的例证。各处妈祖庙和其他庙宇,在大灾大难时,常可集合众人的力量,提供援助,在地方公益方面,他们也会集体地贡献,参与其事。自从台湾民主化以后,这些大、小祭祀圈,乃是政治人物寻求草根支持的重要网络。例如,镇澜宫的总理,现称“董事长”,是地方上的重要人物,如果有心,他几乎毫无疑问,一定会当选为立法委员;他们的执事,也通常会当选当地的县市议员。
从这些角度来看,我们才能够理解,台湾的都市化,虽然已经逐渐跨越单一都市限制的条件,捷运、高铁,将全台湾已经拴在一起。可是这些祭祀圈,才是具体落实的家乡,一般常民生活起居,寄身托命的地方。在台湾的都市化,还没有发展到美国的规模和程度时,这种祭祀圈界定的地方社会,可能是中国文化涵盖区,少数还能发挥其功能的社会现象。美国的社会,地方区划已经模糊了,一般的市民,基本上是个别零落的个人,存在无所寄托,心情孤单寂寞,生活也是无可依靠的。对于台湾目前还存在的现象,我们只能以将近黄昏的心情,欣赏无限的夕阳。
将无锡和台湾的社会比较,都属于过去的,现在的中国正在由官方推动都市化,颇有揠苗助长的危险。台湾都市化,是从台湾工商业发展后,顺潮而起的现象。这两者,都会将中国文化的社会,引往美国式的都市大社会。上面的感慨,促使我们思考,在地方社会还没有隐入历史前,如何转型,使得中国人移植了欧、美式大都会,其中芸芸众生,还有一个可以安家落户的地方小区,还有一个孩子们可以无所顾忌,在街上玩耍的地方,还有一个邻里乡长、互相救助、互相慰藉的地方。这些问题,我想值得我们大家共同思考,共同规划。
▲妈祖出巡祭祀活动
如果以圣和俗为区分,中国人的民间信仰系统,毋宁是以圣从俗:神明的系统,实际上就是政权管理的系统,一样有套分工的制度。一般宗教超越的理念,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也还原于日常行为的模式;甚至于报应、轮回等等观念,在民间信仰之中,可能只是一个潜台词,并非核心关怀。人和神之间的交流,基本上仍旧是人间之间的交易一样,有承诺,也有还愿,有祈求,也有报酬。于是,一般宗教中,神圣超越世俗的现象,在民间信仰之中并不显著。在本章中,以无锡和台湾两处民间信仰的庙会和出巡,作为例子比较,我们看见,这些信仰系统与小区的整合和营造,密切相关。而小区之内的共同生活体,发挥了许多功能;在一般的建制宗教之中,信仰关注生活的程度,反而不如这种庙会的深广。民间信仰涵盖的小区现象,真可以作为比较者,可能是前现代的欧美基督教会和天主教会,对于小区作为一个中心的团结力量。在近、现代中国,佛教、道教,很难具体组合台湾和无锡民间庙会如此深广的祭祀圈,如此具体的世俗性。本文原标题《台湾的民俗信仰》
本文原标题为《台湾的民俗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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