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独处时怎样都是对的,问题都出在与别人互动时。
所以不管是心理学还是哲学,大致都分成了三派,一派研究自己(本体论),一派研究自己跟别人和世界的互动(认识论),一派研究前面两派都研究出了些什么(知识论)。很多人读书读傻了的问题也在于此,比如你读蒋勋读周国平,你会在孤独的状态里安静美好,文人是完全可以活在一种“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意境里。但是在与别人的互动模式里,得借助小说家的力量,因为他们会赤裸裸地告诉你生活的残酷真相。
我也总是看到一些人心心向善,但是一遇到各种勾心斗角立马就乱了分寸,到底是同流合污,还是独善其身?如果你不甚明了,那你就该了解一下《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三房太太孟玉楼。清代康熙年间金瓶梅研究专家张竹坡评价她是一个“乖人”、“高人”、“真正美人”。她在各种斗争中左右逢源,但从不显得低三下四。她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但从来不索取什么。她具有强烈的独立意志,却从不让人觉得过于个性而难相处。
一
话说西门庆联合潘金莲害死了武大郎,按照潘金莲的如意算盘应该是可以顺利嫁入西门府了,没曾想西门庆暂时可顾不上潘金莲了,有婆子薛嫂来给西门庆提亲了。这婆子说在咱们县的臭水巷有个布贩子杨宗锡死了。西门庆说:然后呢?婆子说:然后他有个老婆不到二十五岁。西门庆说:然后呢?婆子说:然后她手上有上千两银子,布匹就不用说了,还有两张南京描金漆拔步床,人长的就跟画上的一样。西门庆:不用说长相了,可以。
按理说一个女人成了寡妇,不管是宋还是明,都得由长辈做主,但是孟玉楼觉得不可以,自己的婚姻大事当然得自己决定,放着大好青春浪费在个牌坊上面。
面子是别人,怎么评价那是他们的事情。日子是自己的,怎么过的好是自己的事情。
孟玉楼把这事想得异常清晰,于是她首先面试了西门庆。你可不要以为是西门庆到她家是西门庆面试,因为此时的西门庆已经拿定主意娶了,不看颜面看财面。但孟玉楼是在可嫁可不嫁,可嫁给你也可嫁给他的选择中的。
所以每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让自己有选择权,一旦你把选择变得唯一,你就失去了主动权,李瓶儿的悲剧就在于此。
西门庆到了后,她没有迎接,婆子说:她还在梳妆打扮。这又跟潘金莲不同,只有你等我的事,没有我等你的份,孟玉楼特别能沉得住气。等梳妆完毕出来,西门庆看清楚了,这简直就是董明珠啊。为什么呢?因为孟玉楼是一个气质型美女,不胖不瘦,而且非常高挑,应该在所有西门庆的老婆中海拔第一。关键是人家老公死后自己打理生意,已经具备女强人的特质,所以她“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为什么坐对面,这样看得清楚啊,然后丫鬟把茶端出来,她先给西门庆端了一盏,又给媒人薛嫂端了一盏,然后自取了一盏,一切都有章有法不急不缓。
这可就把西门庆给看呆了,他平时见得都是些俗脂粉黛,天天逛妓院都是那种腻歪的要死的货色,天下竟然有如此妙人,西门庆还在发呆呢,孟玉楼问了:官人贵庚了?
西门庆忙说:小人二十八了,娘子多大了?
孟玉楼说:奴家三十岁了。
孟玉楼是那种要么不说,但说的就是真话的那种人。她不会撒谎,因为撒谎的代价就是,需要用另外的谎言来弥补这个谎言,这样循环下去,早晚累死。孟玉楼又端详了西门庆一会说:那就劳烦官人定个日期,奴家好做个准备。
一切就绪,就待成亲的时候,孟玉楼又遇到事情了,她自己虽然父母双亡,但是他老公有个舅舅张四跳了出来。这就如同小两口在教堂里都回答完我愿意了,教父问:在场的有人反对吗?这个张四举手:我反对!
没有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不定哪里就会蹦出一个人来膈应你。孟玉楼说:反对无效,你坐下!张四说:你嫁人可以,财产可不能带走。这时又赶来一个孟玉楼老公的姑姑杨姑娘,因为早就孟玉楼和西门庆拿下,所以赶来帮衬。孟玉楼把两位长辈让你屋子里,并且给外面的人使个脸色:搬。
道理要讲,事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这就叫广泛征求意见,然后总结发言:我已经办完了,听一听大家的意见就是尊重大家。
等到谈判结束,东西也搬完了,张四舅只要作罢,孟玉楼则被一台大娇四对红纱灯笼抬入西门庆家中。
二
西门庆府中可不比自己守寡的日子,比她先占了位置的大太太吴月娘,二太太李娇儿,四太太孙雪娥(孟玉楼来以后,就把她降级了),后来的两位五太太潘金莲和六太太李瓶儿,也都是重量级选手。这么一盘棋该怎么下,这就跟一个人刚进公司一样,老同事都股份在手,后来的同事活力十足,自己该如何保全自己的地位。孟玉楼给自己定了一个基调:不要弄死谁,也不要被任何人弄死。
在所有这些太太们中,吴月娘是绝对不可以得罪的,所以孟玉楼发现冷战已久的西门庆跟吴月娘关系和好了,就发起了一次众筹,每个人出五钱银子给这宅子里最有地位的两个人庆祝,让吴月娘享尽了西门府大太太的荣光。
孟玉楼看到西门庆总是夜宿潘金莲房里,就知道这姑娘不得了,再一看那乌黑乱转的眼珠子和背后嚼舌头的功力,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人记恨。所以孟玉楼跟潘金莲的关系看起来不错,两个人经常手拉手,潘金莲什么话都告诉她,她什么话都不外传。不似一些人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就立刻当做自己炫耀的资本。
每个人跟孟玉楼说的话,都如同一个黑洞,消失的无影无踪,你说这样的人,谁人不放心呢。
潘金莲很多次想拉拢孟玉楼参与自己的战斗,在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跟李瓶儿的奶妈如意儿好上了,潘金莲想既然搞死了李瓶儿就继续乘胜追击搞死如意儿,就拉着孟玉楼挑拨离间:这如意儿可是有老公的人,如此不知廉耻,他老公天天就抱着孩子等在门外,你说是不是丢尽了我们家的脸。孟玉楼只是笑笑:你真八卦啊。潘金莲一看,得,做不成战友了,还是做闺蜜吧。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跟一个人团结的最好方式,就是跟她在背后一起说别人的坏话。孟玉楼可不是这样的人,因为这样做的坏处就是万一有一天你跟这个人撕破了脸,她就会说当初你在背后如何如何。一个人控制住这一点,她基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李瓶儿生了孩子后,可把潘金莲给气坏了,就拉着孟玉楼骂起来: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呢。孟玉楼一听这是直接让西门庆下不来台啊,一言不发。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我们又经常说女人是水做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水的境界,孟玉楼可以。
三
有一次潘金莲得罪了吴月娘,孟玉楼就用了高超的手段来调节关系,我们看她是怎么做的,孟玉楼先是掀起帘子走进吴月娘房中,嘴上说的是:牵了潘金莲来。这句话基本上就定了这次斡旋的基调,大家都快快乐乐地化解这个仇恨。具体的措施是拿潘金莲开涮,给吴月娘下台阶。
进来后,孟玉楼就跟潘金莲说:我的儿,快来给你娘磕头。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孟玉楼扮演起潘金莲的亲妈来,又跟吴月娘说:亲家,我儿子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了您,您高抬贵手,饶她一命,如果将来再犯,随你责打,老身也不再敢说什么。
潘金莲一听这些乱七八糟不着调的话,就跳起来赶着孟玉楼打,孟玉楼笑着说:你个奴才,看亲家母给你好脸色,就打起老娘来了。看看人家孟玉楼导演这戏导的,吴月娘给好脸色了吗?还没有。但是她假装吴月娘已经放下怒气了。而潘金莲心高气傲的个性也被这么一调侃,彻底放下了。这才是劝架的高境界。不需要任何人表态,问题就就解决了。
因为孟玉楼永远可以冷静地观察着一切,所以她是精明的。还有一次,吴月娘找一个尼姑帮忙祈福,尼姑拿了吴月娘的银狮子就想跑,根本不说具体如何个祈福法。孟玉楼拦着叫了人来称了重量,一共四十一两五钱。然后问了经铺的成本,一共要印多少部经,什么时候印完。交代的一清二楚。又让尼姑下台:我怕你后面混乱,就帮你都想好了,也省得你费心。
孟玉楼这么在西门府里如水般存在着,虽然西门庆也没宠幸她几次,她也不怨恨,她觉得女人又不是只有性。我们总结起来孟玉楼有三个基本生存策略:
永远知道谁是不能得罪的。
永远不出卖别人。
不要让别人记恨自己。
四
西门庆死后,妻妾是卖的卖逃的逃,吴月娘希望孟玉楼跟自己一起守活寡,孟玉楼想的是: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在给西门庆上坟回来后,遇到了知县的儿子李衙内,于是就找了媒人打听,这些打听的细节非常体现孟玉楼的独立思考能力: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