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盲山》
茶梅,茶梅
文/木叶声
洞
,是嵌在山体的幽暗阴森的像是一张张开的嘴的东西,与之有着相似性质的东西,总被这个字暧昧地替代。
我是如此地厌恶这个主观的符号以及这个字符后所有的客观存在。这种厌恶来自于我少年时期的一段如同噩梦的记忆,在我离开记忆之乡,那段噩梦依然紧紧跟随着我,在黑暗的梦中,红色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噬殆尽。
火车穿过熟悉的杉树林,离开镇溪有十年之久,这片从变化微小的茂密树林却让我觉得我从未离开过。抵达镇溪火车站刚好是早晨,我背着背包下车,还在车上时,我从车窗里看到有人举着一块写着我名字的纸板。
我往回走几步,就看到一个站在站台最显眼的地方皮肤黝黑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款羽绒服,将自己裹得像一个红薯。
她往车门眺望,亮晶晶的眼睛落在我身上,我迎着她的目光走过去,喊她的名字:“高霞。”
“哟,大学生,你还记得我啊。”她弯着那双眼睛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跟小时候别无二致。
我十岁时,父母离异,我被判给母亲。父母刚离婚那几年,母亲专心打拼事业,没空管我,就把我送到镇溪的秀水村,交给外婆扶养。我在秀水村两年里,外婆对我管教严厉,我不能随便出门,不能随便跟男孩子说话,诸多不能,把我囚困在家里。
那时候我最羡慕的是隔壁的高霞,她可以每天早早地唱着歌去读书,我以前不喜欢去学校,总觉得老师唠叨,同学吵闹,在秀水村孤寂的生活里,我那样怀念校园。
我常常趴在窗边目送高霞和她的哥哥上学,目接他们放学回来,高霞显然是发现我的存在的。一天她的小脑袋在窗子下露出来,黑色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房间里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生的是什么病?”
我看向她,疑惑不已,“我没有生病。”
“可是姑婆说你病得很重,所以你不能出去,只能在屋子里呆着。”高霞说。
她口中的姑婆指的是外婆,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要散布我生病的谎言,而我本身健康,我坚定地对高霞说:“我没病!”
高霞打量着我,相信了我的话,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她经常来找我玩。我很喜欢高霞这个朋友,她不仅是我在秀水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最为令我在意的是她有我的母亲、外婆身上的阴冷、沉默截然相反的开朗、活泼。
我和高霞要好两年,直到离开秀水村。离开以后我也与高霞就断了联系,十年后我突然接到她的信,我逃避秀水村十年,为了这封信,我毅然决然地回来。
从火车站到秀水村还要转一趟车,车上人很少,只有几个中年男人。我和高霞坐在班车最后面,这条路才铺沙石,还没有倒泥浆,车子颠簸,我的五脏六腑几乎颠错位。
好不容易下车,离秀水村却还要步行一段山路,才是目的地。秀水村处于盆地之间,从山上望下去,可见一条小溪歪歪扭扭地穿过盆地中间的金色的油菜花田流向我们所在这座山下,花间灰色的点就是人家。
我眺望秀水村时,高霞突然问道:“你还记得茶梅洞吗?”
我一愣,看向她。高霞的脸沉浸在山那头乍泄的天光中,折射漂亮的金色,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也发着光,发着亮。她指着溪水说:“那个洞,现在在我们脚下。前几年国家修这条路进村子,刚好经过茶梅洞上方。炸山的时候,石头滚下去,把洞口堵了大半。路修好后,苏老师趁人不注意跑上来,却被村里人追上,她不愿回去,就从这里跳了下去,刚好死在洞口。”
我望着那条在光中闪闪发亮的河水,说不出话来,高霞也没再多说。
我们下山后,直接去高霞家,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出去干活了,母亲在厨房准备饭。我就先去外婆家看一眼。
她家隔壁就是外婆的屋子,但外婆四年前去世了,那会儿我正要高考,母亲一个人回来操办丧事,回去后她才告诉我外婆去世的消息。彼时我才高考完毕,脑子懵懵懂懂,回过神来时,眼泪都已经流尽了。
我还以为不会再回秀水村了,世事难料。我把行李放下来,去外婆家看了一眼。秀水村许多家户这十年里已经修了平房,高霞家的房子也是,外婆家却还保留原样。棕色的木板墙壁在失去它的主人后渐渐被风雨腐朽,黛青色的瓦片爬满绿苔,少年时高大的屋子这一刻在我眼中太过矮小。门上了锁,钥匙应该被母亲带走了,我从门缝看进去,里面漆黑一片,一股凉意冲出来,让我有些害怕,便不再窥视。
我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来,回忆我在秀水村两年的生活。
外婆不让我出门,但在她出去种地的时候,我还是会偷偷溜出去玩。高霞带着我和她飞奔在田野间,有时候高霞还会带着我去她上学的地方看一看。
那是村北临山脚下的两间土屋,据说以前是仓库,后来村里来了两个老师,村里人就把仓库空出来,给村里的小孩去上学。我在仓库外,听着一个女老师念课文,她温婉动听的像小黄鹂的声音读一段,后边就跟着口音极重的孩子的声音跟着读。
我第三次去仓库外时,被一个抱着书经过的男人发现了,他看到我蹲在外边,露出疑惑的神色。他问我:“你是谁?怎么在这里?”标准的普通话,让我知道他是秀水村两个老师中的其中一个。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仓库里正上课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走出来看。我像一只猴子一样被所有人围观,而围观者一半以上的都是男孩子,来自异性的目光我感到发自心底的不适。
我求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同性,可谁也不理解我的害怕。高霞推开几个少年挤进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她拉着我走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性面前,高声说:“苏老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新朋友江衡。”
“是姑婆家城里来的女娃娃。”几个男孩后退几步,说:“她有病,离她远点!”
高霞紧紧抓着我的手,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我不记得那天的事是怎么收场的,我偷溜出门的事也就此暴露,我被外婆拿竹条狠狠地抽打,泪水模糊中看到她枯老的脸在晦暗不明的黄色的钨丝灯光里像扭曲的鬼怪。
除却挨打的经历,还有一个记忆也很深刻。有一次,高霞神神秘秘地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她的神情让我对她说的地方生出浓厚的兴趣。
我们从插了青色秧苗的稻田田埂上穿过,沿着溪水一直往前走。高霞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拿着一只小旗子似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我像个小兵跟在她身后。
走了好一会儿,我远远地看到一面较为平整的山壁上有一个半圆形的洞穴,那个洞穴像是山的嘴,将花草树木溪水都吞吃入腹。我意识到高霞想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里,那个乌黑的洞穴,远远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江衡,快点走啊!”高霞回头催我。
“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我退了一步。
她不与我多废话,回头来硬拽着我往前走。
踏着溪水往前走,到洞口前,溪水拐弯,沿着洞口左边的沟渠流进几块石头间,不见影踪。仰头看,洞穴很高,壁崖间的石头上攀附着树木的根系,像是一条条蛇。洞里似乎很深,这么近的距离看进去,眼中一片幽暗。洞中回响着“哗哗”的水声,也许是太潮湿,这座山又背阴,洞穴像一个巨大的冰箱,一股凉气从里边扑出来。
洞口出现条路,好像是有人经常进来,这让我放心了一些。高霞沿着那条路进入,我看着她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急忙跟上她。
从洞口进来走几步,巨大的石头让地势陡升。整个洞穴的高低不平衡,右边高数许,嶙峋的石头直角下垂,没有一点缓冲。中间我所踩的部分较为平坦,黑色平滑的石头慢慢抬升。左边则是幽暗的沟壑,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高霞像只猴子一样飞快往上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找不到她在哪里。但是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她说道:“江衡,你知道吗,这个洞我们叫茶梅洞。村子里不想要女娃娃的,生下来以后就扔进这里面来。”
我当高霞是吓我的,没有信她,但洞里太凉,我还是有点不舒服。我想找到高霞,跟她在一起我会放心一些。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这个洞没有我想象的深,我走到尽头,站在一块石头上,回头一看,之前站的地方被我俯视,先前觉得高大的洞口也变得矮小。
我的腿有点软,我高声喊高霞的名字,声音在洞中回响着,然而高霞没有回答我。
我忽然听到几声婴儿的哭声,心头一毛,我仔细地听,果然有极为微弱的哭声从沟壑中传来。我趴在石头边往下看,沟壑中浮着一团淡淡的白气,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起来高霞跟我说的丢婴儿的话,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高霞,不许吓我!”我喝道。
哭声戛然而止,高霞的声音从下面响起来:“江衡,这下面好臭啊。”
“那你快点上来啊!”我说。
“江衡,有个小孩子烂在这下面了!”她兴奋的声音又传出来:“看高云他们还敢不敢再笑我没见识了!”
我在这上面听她说已觉得毛骨悚然,她还在乎别人嘲笑她。我从石头上滑下去,远离沟壑对她喊:“高霞,快出来,我们该出去了!”
“来了来了。”高霞说着话从沟里爬出来。
回去时她一脸喜色,嘴里一直哼着歌。我反而回去就发了高烧,外婆没找药给我吃,而是在我床前摆了一条长凳,上面摆着一碗白饭,饭里直挺挺地插了双筷子。次日,我一起床,烧居然就退了下来。
我的思绪到处飘,高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江衡!江衡!吃饭了!”
我应声,起身向她走去。
饭摆在厨房的小矮桌上,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女人佝偻着身体缩在桌旁摆碗筷,见我进来,她抬头腼腆地笑了一下。厨房采光很差,那张苍老的脸庞突然抬起来将我吓了一跳。
我印象里高霞的母亲是很强壮的一个女人,她的身体不亚于男人的浑圆,肌肉充满力量,她常常扛着锄头跟在高霞父亲的身后,一起上山种地。现在的她像是泄气的气球,所有的肉瘪下去,皱缩成一条一条的沟壑。
我不解一个人怎么会苍老得那么快,我的母亲与高霞的母亲应该是同龄的,可我有时与母亲出去时,还有人误会我们是姐妹。高霞的母亲几乎是与我记忆中外婆的样子了。
我惊讶之际,高霞拍我的肩,让我坐下,“我妈,不记得了?”
我回过神,尴尬地顺着高霞的杆子往下爬,“好久不见了,是不大忘记了。伯母好。”
“诶,都十年了。”女人点着头,依然是笑眯眯地说。
吃过饭,高霞要送饭去给她的父亲和哥哥,我将行李收拾一下。到晚上,我则是跟她家全家人一起吃的饭,我在高霞的父亲和两个哥哥的打量下勉强吞下一碗饭,接着逃进高霞的房间里。
我将自己带着的一本书拿出来,翻了几页,高霞敲门让我出去洗脚。我开门出去,高霞的全家人都在,他们的目光一同落在我身上,气氛颇为怪异。高霞轻咳一声,他们收回目光,自己讨论事情。然而在我背对他们脱鞋洗脚时,总能感觉到目光落在我身上。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我和高霞躺在床上,高霞问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说就读书,我问她:“你呢?”
她轻叹一声,说:“能读书真好啊,村里一直没来老师,没人教书,我一直帮家里干农活。几年前我也出去打过工,长见识,后来我爸让我回来,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了。”
“……”我们沉默一会儿,我又问她:“你要嫁给谁?”
“村西的高云,他家拿得出钱,人也壮实,干活勤快,没什么挑的。”
我记得高霞曾说过,她觉得男老师说话好听,她喜欢听男老师的声音,她说这话时脸红彤彤地一片,她捂着脸羞涩地警告我不许把她说的话泄露出去。那个男老师是山外的人,皮肤白净,眉目清秀,举止言谈都带着一股让人不敢指染的气度。高霞情窦初开的对象是那样的人,她会喜欢高云吗?
我没有问出心中疑惑。我在秀水村的第二年夏天,雨季降临,河水暴涨,在雨水停歇后,人们在水边发现了男老师被泡得浮肿的尸体。我不知道那条淹不过我的膝盖的小溪为什么能溺死他,也不知道下雨天他为什么会出门。我和高霞去凑热闹,我穿过缝隙看到了一眼,又被人挡住,高霞挤上前去,把我丢在后边,外婆也在人群里,看见我后打发我回去,我犹豫了一下,丢下高霞往回跑。跑到一般,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是高霞的声音。
“……你到时候,要举行洞婚吗?”我最终问的是我从接到她的信以后,最为担心的事情。
高霞侧身背对我,瓮声瓮气地说:“那是秀水村的传统,由不得我。”
“可是……”
“你今天刚到,也累了,早点睡吧。”高霞打断我的追问。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我也无奈,只能闭眼休息。不知道是舟车劳顿,还是旧地重游,亦或是对高霞即将结婚的恐惧,我一直睡不着,半夜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将困扰我许久的噩梦完整地回忆起来。
男老师溺水事件过去了三个月,他的尸体早已经被家人赶来秀水村带走。苏老师也即将离开秀水村,她收拾行李,安排村里之后的教学事宜。那段时日里,高霞一直萎靡不振,男老师的意外死亡让她备受打击,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在苏老师即将离开的前一天她突然高兴地跑来跟我说苏老师不走了,她要留下来,并且要和管仓库的高须结婚了。
听到她的话,我从窗中看出去,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挂起来红色的灯笼,红彤彤地一片,只是这份红色在火烧云的傍晚里,静悄悄地,总让人觉得不安。
外婆家的灯笼是天将黑时挂上的,我站在门边,仰头看着她用竹竿熟练地把大红灯笼挑挂上屋檐前。
“婆婆,苏老师为什么要留下来跟别人结婚?”我问外婆。
外婆将竹竿靠在门边,进屋把门关上,她摸着我的脑袋,说:“苏老师喜欢这里,大家劝她留下来的。”
红色灯笼一挂挂了三天,第三天一早,我早早被唢呐声和鞭炮吵醒。我揉着眼睛起床,喊着外婆往屋外走,一拉门,门上的大锁哐哐作响。外婆出门去了,她把我锁在家里。
她知道我会和高霞偷溜出去玩,也不曾将我锁在家里,这是唯一一次,我知道必然是有什么她不许我知道的事情将要发生。我在屋里做早饭吃后,坐下来听着不会疲倦的唢呐声、鞭炮声在盆地中间回荡,这个声音被群山阻拦,传不出去,盘旋着,闷着,又寂静下去。
“江衡!”高霞的脑袋从窗户下冒出来,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露出石榴似的牙齿,兴高采烈地邀请我:“我们去看苏老师的结婚吧。”
“婆婆不让我去,门锁上了。”我走到窗边,对她说。
高霞的眼珠子一转,她指着我身后的椅子,“拿椅子垫着,从窗子出来,我在外头接着你。”
我想了想,按照高霞所言,从屋中出去。高霞拉着我飞跑,她不断重复说:“快点快点,要不一会儿苏老师他们就来了。”
她拉着我穿过迎来丰收的金色稻田,我隐隐记得去年她带我去茶梅洞的路。我拽住她,问:“这不是去茶梅洞的吗?我们不是去参加苏老师的婚礼吗?”
“对啊,就是在茶梅洞结婚。”
洞房历来可以作为新婚的借代词,洞房是为新婚夫妻婚房的称呼,这一称呼来由颇多。在秀水村,却保留一个更符合这一名称的古老婚俗——洞婚,整个结婚过程都在洞穴中。
高霞带着我从另一条路爬上洞穴的高处,站在上面,一抬手就可以摸到洞顶垂下来的长长的钟乳石柱。
我和高霞到洞中不久,陆陆续续有人抬着桌子板凳来,斗装着生米摆上桌,鸡鸭被捆住脚抓来,竹篮一篮一篮地挑进来……天色渐晚,洞中完全暗下来,我听到风呼呼从洞口吹过,还有鸡鸭咕咕嘎嘎的担惊受怕的故意。接着,唢呐声远远地传来。
高霞说:“来了!”
我往洞外看去,之间一串红色的光弯弯曲曲地沿河向茶梅洞飞来,仔细一看,才知那是有人拿着灯走来了。他们不急不缓地走来,唢呐声越来越近。终于走到洞口,两个人举着一对大红的蜡烛先走进来,把蜡烛插在桌上的米里,他们继续往前走,后面跟着插香的人、摆酒杯的、放火盆的、烧钱纸的。两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跨过火盆走上前,他们是新娘新郎,新郎背着新娘子,坐到八仙桌的头桌。我注意到新娘子被捆着,在欢快的唢呐声里像是跳舞一样用力扭动身体。
“高霞,新娘子为什么要绑起来?”我小声地问。
“不捆着的话,苏老师会跑。”高霞回答说。
“可苏老师不是答说要留下来了吗?”我很是愚蠢地问。
高霞兴许也这么觉得,所以没有回答我。
新娘左手边坐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如同杉树皮的皮肤,使他们像杉树一般年代久远。新郎的右手边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欣慰地望着新郎新娘。与新郎新娘对坐的,是外婆,她穿着滑稽夸张的衣服,拿着一把谷穗。她坐下来以后,唢呐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挤在洞里,他们手里提的灯把巨大的山洞照得通明。那么多人,整个洞穴中却寂静无声,只有外婆念着奇怪的听不懂的经文。
洞里升温,奇怪的气氛,古怪的婚礼,我和新娘一样地焦躁起来。我不时看看身旁的高霞,她却一脸兴奋。
“高霞,要不我们回去吧。”我不安地催促。
“别啊,还没完呢。”她狂热的眼神让我把劝退的话全都吞下去。
外婆的经文念完了,她站起来,用稻穗拍了拍新郎新娘的头,接着扔进旁边的沟壑中。她又坐下来,有人提刀宰杀带来的鸡鸭,他们一把刀子利落地在那些鸡鸭的脖子上割了一刀,血一瞬间飙出来,他们提着鸡鸭的脖子往桌上的酒杯里装血水。
桌上坐着的人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新郎喝完后揭开新娘的盖头,将她苍白惊恐的脸暴露在灯光中,他把她嘴里的帕子拿出来,抓起酒杯灌新娘。苏老师拼命地摇头,血水洒在她脸上,将她干净的脸弄得血淋淋的。她放声尖叫着,苦苦哀求人们把她放了,凄苦的哭声直灌我的耳中,让我双腿发麻。
“高……高霞,苏老师她不是自愿的……她是被……”
高霞猛地捂住我的嘴巴,她瞪着我,恶狠狠地说:“要是我们被发现就惨了,女孩子是不能参加婚礼的!”
我看着下边的人,四分之三的男性,老人到少年都有,四分之一的女性,都是中年妇女,的确没有少女。
“到时候我们会被打的。”高霞威胁似地说。
婚礼快进行到最后,桌凳被撤到洞口,有人拿着席子进来,铺在地上,又把红色的被子铺上去。大家伙闹了一会儿新郎新娘,听外婆大声说:“都出去了,该让新郎新娘说说话。”于是所有人把灯笼挂在洞壁上都出去了,将新郎新娘留下来。
新郎新娘坐在被子上,我以为他们如同外婆说的那样会聊天,却看到新郎飞快地脱下衣服,露出精壮的背脊,他又去扯苏老师的衣服。我惊慌地后退,靠着洞壁,捂住耳朵,然而凄厉的尖叫声依然不断地穿破耳膜,刺着我的脑子。在另一面洞壁,两道交叠的影子不停扭动。我闭上眼睛,眼泪不断从眼睛里落下来。
高霞似乎是看够了,她带着我悄悄回去,路上她欢欣雀跃,喋喋不休,炫耀似地跟我说:“江衡,你猜为什么要办洞婚吗?是为了吓那些死孩子,让她们下辈子不敢投女胎……”她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
我一点也不想听这些话,厌恶地吼道:“别说了!”
高霞愣了一下,我丢下她,飞快地跑了。
那一次从茶梅洞回来,我就病了,无论外婆做什么,都不顶用。骨肉相连,母亲有感我的病痛,居然回来要带我离开。
离开那天,高霞舍不得我走,哭着送我。那时秀水村的路还没有修,进出村只有翻山越岭。她从小到大从没有离开过秀水村,那次她和外婆一起,一老一少,一直送我和母亲到车站。我坐在火车上,看着车外她哭花的脸,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一别,再会已经是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