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的戛纳影展中,法国导演朱莉娅·杜可诺(Julia Ducounau)的长片处女作《生吃》(Raw)大放异彩,旋即又横扫多个影展大奖。
《生吃》
《生吃》有若干播映趣闻,大肆渲染观众中途离场或者观影时呕吐乃至晕厥,需要救护车到场。有些地方影院还颇有针对性地配给了呕吐袋,如此贴心地为本片之生猛作保。
它被归为恐怖片,审查级别也达到了限制级。一部关于成年礼(coming of age)的所谓恐怖电影得到如此款待,确实让人对它「食指大动」。
《生吃》讲述了十七岁素食少女朱斯蒂娜在兽医学校因故觉醒了食肉欲,甚至一发不可收拾地对人肉有了欲望,引发一场血案并由此走向自我认知的成长故事。
这个「少女汉尼拔」的故事并非关于复仇,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它确实关于复仇——向宿命论复仇、向内心的黑暗面复仇。
朱斯蒂娜成长于一个严格的素食主义之家,母亲严禁她摄入哪怕一两肉类。不过动物性蛋白质的缺乏并没有妨碍少女成为学霸,她考上了父母曾经就读、姐姐爱莉克希亚正在就读的兽医学校。
作为新生,她和其他所有一年级同学一起被迫接受来自前辈的菜鸟欺凌行为,《魔女嘉莉》般的鲜血淋头不算什么,群魔乱舞的狂乱轰趴也扛了过去,但吃下生的兔子肾却是朱斯蒂娜沉甸甸的噩梦。
这一颗兔子肾不仅给朱斯蒂娜造成严重的过敏反应,还导致她的食荤体验蹿烧成对生食乃至对人肉的扭曲欲望。
她在恍惚之中吃下自己的一大坨头发,在深夜蹲在冰箱门前撕咬生鸡胸,吃掉意外被剪刀切断的姐姐的滴着血的手指;她看着健美的男体流下鼻血,咬掉男同学亲吻的下唇,还在欲火焚身而与室友交欢之时试图啃食对方……
她从一个懵懂女孩变成一个性感女人,但并没有麦当娜奶奶在Girl Gone Wild里唱的那么活色生香。
朱斯蒂娜成了一个嗜血女巫,不过,被审判的女巫却又不是朱斯蒂娜,而是姐姐爱莉克希亚。
原来,姐姐和妹妹一样,早也产生了扭曲的食肉行为,更有甚者,她早就失去了控制,别说对手指被妹妹吃掉一事无动于衷,她对炮制车祸继而啃食新鲜尸体早已轻车熟路。
她还把獠牙伸向妹妹及其室友,前者成为她在同学面前欺凌取乐的玩物,后者更直接被杀死和啃食。
她最终失去了人性,因此也受到法律制裁。
按照贝氏测试(Bechdel Test),《生吃》(Raw)是可以看的电影,因为它首先在影片中出现至少两名女演员,而且她们有名字;其次这些女演员之间有对话;再次,对话主题不涉及男性(贝氏测试认为不符合这三条的电影均涉及性别歧视,没必要看)。
由于强烈的女性角色形象以及导演本身的性别,《生吃》因而也不可避免地被视为女性主义电影。
但大而化之地称之为女性主义电影,甚至简单地说《生吃》是一部恐怖片,大概都失于笼统。
遑论诚如文学批评家所言,标榜女性主义往往不过是根据自己的需求,构造一个受迫害的女性角色来完成论证罢了。
按照导演自己的说法,她关注的其实是一个普遍的人性问题:作为人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确实超越了性别的樊篱。为了防止它流于空泛,朱莉娅·杜可诺因而赋予了它一个表现形式,即(女性)性意识(sexuality)的觉醒,并诉诸于文明的禁忌——食人——聪明地将它收归到身体这一物件中。
肉身在《生吃》中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表现道具。
荧幕内的身体被凝视、被欲望,甚至被啃食;荧幕下的我们的身体在呕吐、在晕厥,或者在愤怒。
它可以强烈地引发共情,强迫观众在生理反应中去体察——尽管不见得是认同——角色的境遇。
然而,导演也并非一味追求血腥奇观。杜可诺自己指出,最能引发身体之共情的内容并非吃人/杀人,而是更加平常的场景,例如蜜蜡除毛、呕吐,或是姐妹俩在顶楼尝试站着尿尿。
包括同性恋室友自慰的场景在内,这些设计明白无误地指向欲望、指向伦理、指向肉身,呈现着生的方式,与食肉和切割动物尸体等场景所代表的死形成对比。
或者借用弗洛伊德的术语说,朱斯蒂娜食人欲望的爆发,是生本能与死本能对抗失衡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上看,《生吃》的普遍意义就更明显了。
出于对归属感的渴望,朱斯蒂娜选择承受不健康的新生欺凌仪式,选择效仿姐姐,在她的诱导下致使爱欲被破坏欲压倒,走向扭曲的边缘。
但就在她即将失控的时刻,她拒绝屈服于欲望,把自己拉回理智的领域——尤其是以啃咬自己的方式。
象征朱斯蒂娜成年礼的并非食肉欲望/性意识的觉醒,更准确地说,反而恰恰是她自己对这一兽性的抑制。
如果说因家庭而形成的素食戒律造成的是某种缺失、某种宿命论,那么最终拒绝沦为姐姐般的食人魔,正意味着她的真正成长。
这不同于此前她的规训和压抑,而是她对欲望和理性的调和,对人性尺度的把握。
研究过生食/熟食二分的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对食人主义也有过深入研究。
在对南美洲原始部落的田野调查中,他介绍了食人主义行为的一种仪式意义:通过食用敌人躯体的一部分从而实现消灭敌人和内化其力量的双重作用。
在《生吃》末尾,姐妹之间互相扭打和撕咬,以及发现朱斯蒂娜发现姐姐杀死了室友,强忍下了怒火而没有杀死姐姐。
这正表明,朱斯蒂娜不再是那个试图效仿姐姐以追求归属感的懵懂少女,她吸收内化了姐姐的力量;啃咬自己也意味着她驯服了内心的黑暗面,确立了自己的人性。
观众也有理由像最后姐妹的父亲所说的,相信朱斯蒂娜能够真正克服这一兽性,向这一扭曲欲望的规定发起复仇。
尽管观众仍可能指责食人这一叙事策略有些极端(在素食爱好者甚或某些女权主义者眼中,一个女食人魔大概也面目可憎),但我们必须同意,它确实有效地前景化了身体,凸显了人的生死爱欲问题。
也因此,《生吃》才能真正从类型电影或女权主义等狭隘的标签中挣脱,指向一个普遍且确有所指的人类境况的问题。
除了如此深入的叙事设计外,影片的视听语言同样精彩。无论是场景调度还是景别运用还是配乐,都显露出超处女作的水准,甚至不乏大卫·林奇的气质。
杜可诺在采访中曾说,成年礼是如此的一个人生转折点,它经由变动的身体的完整性来使人进行自我质疑。它并不只发生于青春期,也可以发生于首次妊娠、初为人父/母、开始谢顶甚或开始绝经。
按照导演的指示,如果《生吃》让你生理不适,那正是开启思考的时刻。不妨就带上呕吐袋,让我们来直面人的身体,直面我们的生死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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