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的情诗，只为她而作

访谈：Joachim Lepastier，Vincent Malausa

现场翻译：Kim Ah-ram

5月20日于戛纳

访谈首发：《电影手册》2017年6月刊 (No. 734)

原文标题为Magique（魔法般的）

电影手册：您一直都有当演员的梦想吗？为了成为演员，您接受过哪些训练呢？

金敏喜：我在韩国的一所大学受过一些非正规表演培训，不过我是个很差劲的学生。我逃过很多课而且所有科目的成绩都非常糟糕，后来就被学校开除了。

我小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名演员，也没有看过很多电影。电影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欣然接受，同时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呢？”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离我很遥远，但其实也没那么困难，我只需要改变思考方式而已。做这件事并不需要一个研究生的文凭，我也对自己说：“去吧，义无反顾的去吧。”

然后渐渐地……要表述我作为演员的事业并非易事，因为简单来说，在我三十岁之前，我自己从未真正想过在电影事业中有所作为。我得到了和韩国的几位大导演一起合作的机会。

和洪常秀一起拍的四部电影更是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能和他一起工作真的非常幸运，我也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对我来说，如果我对一件事很感兴趣，甚至能从中获得乐趣，我就可以坚持下去。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电影手册：在《这时对，那时错》中，第一部分的情节在电影的第二部分得到了复现，这种特殊方式是否改变了您对表演的观念呢？

金敏喜：嗯，自然会有影响。一般，其他导演都会事先准备得非常充分，有剧本、分镜头故事脚本，计时精准。那些场景都被精心地设计，我们必须跟着拍摄计划表走，并且会有大量删节，演员表演的自由度就会因此降低许多。

而洪常秀则完全不同，他会给演员们预留出极大的自由表演的空间。镜头一贯很长，演员们更容易真正的沉浸到故事当中。您知道他的工作方式，没有剧本的，一般都是在当天写。您可以想象得到，这种方式真的足够激动人心。就第一次和他拍摄的经历而言，我真的感到非常惊讶，也非常着迷。

我对自己说：“这家伙是什么来路，这简直太疯狂了。”但同时我并未对他产生半点怀疑。我深信那奏效了。我对他这种出自本能的导演天赋感到十分震惊。

第一部分的拍摄结束以后，他回放给我们看，然后让我们重新演绎这一段。他和我说：“我想让你去体会真正的孤独，那种发自内心的寂寥感，我希望你可以再多表现一些。”这是他对我唯一的指示。但确实有助于我和郑在泳重新演绎这个段落，因为我对这个角色有了新的体会。

而这也促使我在前后两部分表演上有了差别。第一次的合作对我来说是一段非常重要而且珍贵的时光。这是第一次，我们第一次共同呼吸。当我再度回忆起这段时光，就像是初恋，最初的情愫，最初的心动。这让我联想到那些天空中特别可爱的小云朵。于我就像是一首田园诗。在电影拍摄的最后阶段，我感到痛苦，因为我不希望这一切结束。

电影手册：在电影《之后》中，有一幕在电影伊始与结尾都重复出现了。这是按照顺序拍摄的吗？洪常秀早就设想好这一幕要重复吗？

金敏喜：是完完全全按照电影前后顺序来拍摄的。

电影手册：这部电影，和您之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不同。人们认为您会是剧中的主角，不过在这个故事中您的角色反而有所弱化。

金敏喜：的确如此，这和我早前的影片《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完全不同。在《之后》中，我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我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的上司奉完的所作所为以及谁是他的情人。

而在影片的结尾，我遇到了老板的妻子。自此，我再不是一名纯粹的目击者。最初，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我也提出了和您一样的疑问。这个角色在剧中没什么存在感。她还真的是电影的主角吗？

在最后一场戏中，当我的角色重新回到办公室，并意识到领导已经把她忘了。这真的是局势的反转，因为过去和现实突然出现在同一个景框中。这个角度整体让我非常感兴趣。故事最初的部分有些让人摸不着头绪。

鉴于洪常秀真的没有写剧本的习惯，当他第一次把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故事会怎样发展，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扮演的人物究竟是不是主角，最终我也不是很清楚。事实上，正是在拍摄期间他才决定让雅凛成为主角的。而这正是他无与伦比之处。

电影手册：这是一部关于谎言的电影，而您的角色难道不是站在揭露谎言的真理一方吗？

金敏喜：这就是我看到洪常秀时的感受。他真的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他也开始渐渐想要去创造一些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的这些电影也都越来越私人化。这些的的确确都是他渴望做的。

电影手册：鉴于剧本都是当天创作的，这部影片又是围绕一个谎言展开的，那么作为演员，您知道故事的真相吗？还是说洪常秀也对您保密到了最后一刻？

金敏喜：当我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说实话他从未正面回答过我。他总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故事将如何发展。连他自己都说不知道了，那我就更无从得知了。

电影手册：很多场景都很长，并使用了大量长镜头，尤其是剧中人物们谈论宗教和他们人生观的那场戏。您是如何进入拍摄状态的呢？

金敏喜：那场在中餐馆的戏，当时我在谈论一束感觉非常美妙的阳光。我们在上午十点拿到剧本，而那一场需要拍一个约五分钟的长镜头。鉴于台词太多，我花了大量时间去背，我们从中午才开始进行拍摄。由于阳光不可能停留一整天，我们这段戏最多只能拍两条。我和导演说我不太满意刚刚的状态，特别想再重拍一条。他说已经可以了。有时候到第二天他会让我们再重拍一次，但这次没有。最终这两条他保留了第一条。

电影手册：那场谈论了关于上帝和宗教的戏，对白是否来源于你们私下的一些讨论？

金敏喜：没有，我们之前并没有谈论过这些。当我们在十点看到剧本的时候，我们说“啊，好知道了，我们来谈谈这个。”所以说，记这些台词特别困难，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我们平日里习惯去讨论的话题。导演用了一小时的时间为我们解释信仰、上帝等等这些宗教相关的内容。毕竟想要更好地背这些台词，首先得理解概念。

电影手册：去年在《小姐》亮相戛纳期间，您还参演了电影《克莱尔的相机》。这部作品是完全即兴创作的吗，还是说稍稍提前做过些准备？

金敏喜：没有准备，并且和惯例相比反而更加即兴。当时伊莎贝尔·于佩尔在戛纳，我也在，然后拍摄项目就这么提上日程了。这特别有趣，因为我可以体验到两种完全不同的经历，一边是电影节，另一边是在完全不同的空间中进行的拍摄。

起初我有点迟疑，因为我感觉自己不太能驾驭英语表演。洪常秀就宽慰我说这只是去演一个外国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我可以去贴合并展现出一个孩童般的女人(femme-enfant)应有的状态，足够纯粹，足够单纯。

这样一来，我就卸下了包袱大胆去演了。第一次见到伊莎贝尔·于佩尔的时候，她就和我说她非常喜爱《这时对，那时错》。拍摄过程中，我可能在表演上有所欠缺，特别由于语言的原因，但她对我十分宽容。有一个英语单词我一直说不顺，她注意到了，就走到我身边耐心地教我发音。这真的是一次非常棒的拍摄经历。

电影手册：《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完美的预告片展现了您在日光下站在酒吧前唱歌的场景。您是如何体会这首歌中所蕴含的独特情感的呢？

金敏喜：自打小女孩的时候，学习新歌对我来说就从来不算是一件难事。有一天，洪常秀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和我说他刚写了一小段旋律想让我听听。他工作的时候，经常会随身携带一个小键盘来放松。他开始很自然地演奏那些小调子并要求我牢记。我用iPhone把旋律录了下来。

在《克莱尔的相机》中，也有一首关于数字的歌曲，这也是通过相同方式创作的。每当他喝了酒，他就会抱着吉他即兴弹奏歌曲。往往这样创作的曲子初听就相当棒，然而他从未学习过音乐也并不识谱。他也经常建议我弹吉他或者钢琴。

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有一个场景，我们走在桥上，火车呼啸而过。与此同时，背景旋律精准地切入，创造出了相当非凡的效果。对我来说，这是观摩他工作的一个新角度，像这样唱歌对我来说是一种新体验。

电影手册：我在首尔拍摄过他弹吉他……我给您看视频。

金敏喜：（放视频前大笑）我不知道您是否看过在戛纳录的一期关于伊莎贝尔•于佩尔的电视节目，节目组需要我们提供一段洪常秀导演的短视频，可他表示不想露面，所以只是录了一首歌。这就是他发过去的那个。

电影手册：在《之后》和《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这两部电影中，您的角色都呈现出了一种脆弱感，她们需要去面对猜疑亦或指控，而随后她们又都突然得到了勇气变得坚强？您是如何诠释这类角色的呢？

金敏喜：洪常秀笔下的人物从来都不是同一个模子刻画的。我们从来不会在其他地方看到那些人物，而且我们也并不知晓她们将如何演进。就个人而言，在别的导演身上我从没看到过这种创作。我们总能从这些角色中寻到一种“洪常秀式”的新突破。

在《之后》中，我先是作为一名旁观者，接着从某刻开始，我开始参与剧情的发展，这样表演起来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刺激。洪常秀是魔法师，我们的合作则如魔法一般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