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 您最喜爱的同志电影是哪一部?
A: 其实好的同志电影不是很多。我觉得很多年前的同志电影会好一点。阿莫多瓦的《欲望法则》吧。这部电影不仅仅是我认为最好的同志电影之一,也是我看过最好的电影之一。其实不是很多(同志电影)我真的会比较喜欢,我自己也不会特别去看。我看到很多同志电影都很局限。以前我们都认为电影越同志应该是越小众的,讨论看同志电影这个话题也会比较有趣味。但后来我们发现有不少同志电影都像是在一个小圈子里面自说自话,其他人不容易看得懂它在说什么。我觉得这样电影的价值就会变得不是很大。
我拍同志电影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现存的那些拍的好像都不是很好。
Q: 从以前您的访谈中好像可以看出,您不是很喜欢别人把您的电影归类为“同志电影”?
A: 我不是不喜欢,而是他们往往会搞错,会把我不是同志电影的作品也归类为同志电影。比如说《永久居留》确实是同志电影,《安非他命》也是以同性感情为主,穿插有异性恋情节;但《无野之城》和最近这部《爱很烂》就基本上不是同志电影。很多人看都没看就把我的作品“自动”归了类,我觉得这不是很认真的态度。
Q: 您从2
008年到现在拍摄了四部电影,您觉得促使您“改行”去拍电影的最初动机还存在于您的创作中吗?
A: 本来2008年我拍《无野之城》就是因为我想拍电影,并没有特别的动机要讲一个棒球队的故事,只是当时遇到了这个使我感兴趣的题材,我便拍了。本来我的第一部电影的题材应该类似于《永久居留》,那应该是我比较想拍的一部电影,比较想讲的一个故事。但顺手拾来了《无野之城》那样一个题材,就随缘将之拍成了我第一部电影。
奇怪的是,《无野之城》这部电影本身讲了很多,但一经放映最被人谈论的就是其中有关于同性恋的部分。而其实其中同性恋相关情节所占的比重非常非常的低。很多人也谈论片中男生们的裸露,但所谓的“裸露场面”也就是那些男生在洗澡的时候的一些裸露镜头。那让我觉得很奇怪——我才意识到原来香港是这么的保守。以前我对香港电影了解不多,也不是特别的有兴趣,看的外国电影比较多。我本来以为香港很开放,结果发现“哇,怎么这个样子!”这个状况带给了我无形的影响,结果就是:接下来我要拍更多,更大胆,更露,看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哈哈。倒是接下来就没有这么多的批评了,看来这毕竟是一个教育和习惯的问题——本质上没什么了不起。
电影《无野之城》片花
Q: 您曾经在以前的访谈中声称您自己是‘香港唯一不关心票房的导演”,您觉得您现在还是吗?
A: 还是啊......但我觉得我已经是少数几个还留在香港拍片的导演之一了。前段时间《苹果日报》给我做的访谈里我也有提到,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很多香港导演——包括很多大导演——全部都跑到大陆拍片去了。前阵子有个行家跟我讲,现在只有我,许鞍华和黄精甫还留在香港拍比较有香港味道的电影,其他全部都到大陆去了,看重的都是大陆的市场。
而我呢?如果我拍一部电影,然后我说我不在意市场,你可能就会说:屁咧,他只是对市场估计错误而已。但是我连续拍了四部电影,大家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都的确是比较没有市场考虑的电影。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大概可以证明,就算我市场估计错误也不会一连错四次。
Q: 您前面提到,男男裸露戏受到关注让您意外,而您也不关注市场,那么为什么您总是挑选一些身材颇好的俊男美女作为主角来演出您的电影呢?您自己现在又是怎么看待一些媒体对您“卖弄男色”的评价的?
A: 这还需要解释吗......总不能挑一些长得特别难看的吧。我觉得他们的长相代表我的审美观啊。其实我之前与刘国昌导演一起工作,我俩就这个问题曾经很深的讨论过——我就笑刘导演说,你拍的那些电影没什么不好,就是男女主角都太丑太平凡;刘导演说:谁不想要帅哥美女,可是帅哥美女不会演戏啊。我就跟他说,那你就要找一个又帅又美又会演戏的演员过来主演,这样才能算是个尽责的导演嘛。——作为导演肯定是找会演戏的演员来演,这样导演就比较轻松;但如果主角长得不美,整个戏缺乏美感,那这件事也不是一件完美的事。
我自己的想法是,既然要讲的是那样一个故事,那么角色就一定要配合那个故事;那本身是一个凄美的故事那肯定要找......就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吧,你想象找两个长得很平凡甚至有点丑的人去演,那整个效果会不会就没那么感人呢?所以我觉得,只要可能我还是会找尽量帅的、尽量美的去演我的电影。我觉得这样观众和我自己都会看得比较舒服。
关于我“卖弄男色”,我觉得,那男色如果可以卖弄,为什么不卖呢?女色都卖弄了这么多年了。现在的问题是香港的电影就是保守到连女色都不卖弄——完全就是没有色。(笔者:您能举个例子吗?)就是没有色到没有例子可以举啊......现在无论是有艺术感的还是没有艺术感的情色片都要绝种了。去年好像出了一个3D《玉蒲团》,但只要你看过你就知道那根本不是色情片,那是一个特技片,所以也根本没什么可观性。我记得我小时候,大约二三十年前吧,那时有很多情欲片,非常的流行和卖座,也没多少人觉得是非常的不好。我记得刚开始香港实施分级制度的时候,从外国引进了一部情色片,叫《碧莉萨的情人》。那个女主角好漂亮!我们当时就觉得,唉,你看人家的东西就连情色片都这么好看。我记得那部片真是非常的卖座,无论是男生女生都会去看。而且又是香港第一部情色片,所以非常的轰动。那时候我们觉得反正很多电影很自然就会有做爱的场景,非常正常,没什么了不起。可你看接下来二十年的香港电影,男女裸体性爱场面越来越少。我觉得这很荒谬,这是一种假道德和伪善。香港电影成了亚洲最保守的电影之一,反而是大陆在这段时间有了长足的发展和开放。
以前的香港电影是多么有特色——我们的鬼片恐怖,搞笑片好笑,武打片打得很爽,情色片非常丰盛。现在......
Q: 您前面讲到,在自己拍电影之前对香港电影了解不多。那么现在,您对香港电影业的大环境有何看法呢?您自己的创作与香港电影的大环境又有何关联?
A: 我的电影是很奇怪的。我的电影很香港,但又很不香港。我找的演员,我拍的环境、场地,都是很香港的,而且你也应该看得出是不寻常的“香港”,是用心去找的,拍出来有一种香港特有的感觉。(笔者:可以解释一下具体是如何去找出这种香港特有的感觉的吗?)比如说《安非他命》里的那条断桥,片中男生和女生做爱所在的那个屋村,后者当时马上就要被拆掉了,我就是趁它还没被拆掉的时候把它赶快拍下来的;《永久居留》中两个男生打拳击,在夜晚的海上的浮台上,那是只有香港才有的一个场景,那部戏中有很多关于浮台的场景。
我拍出来的戏虽然很香港,但整个香港很难找出另外一部类似的戏跟我的相比较,同类的几乎一部都没有。所以你也可以说我的电影很不代表香港,因为香港其他的戏不是那样的。(笔者:您为什么这么觉得?)我就是没看到有啊,我的朋友们也都跟我讲,他们也没看过类似这样的电影。其实从《无野之城》开始就没有类似的了,因为讲体育的电影香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了;《永久居留》呢,像这样整部都讲同性恋以及同性恋者与异性恋者的感情的电影几乎从来就没在香港出现过;《安非他命》有些地方也是非常突出的;《爱很烂》的话,前一阵子我在浸会放这个片子,很多大陆来的学生就跟我说,看了这部电影好羡慕香港的观众、好羡慕香港的电影如此开放,我就跟他们讲,其实只有我的电影是这样子的,其他的香港电影不见得,他们就哄堂大笑。
我觉得我的电影无法跟香港其他电影拼在一起去比较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做成这样子,但我拍电影还是会有意去尝试一些其他人没试过的手法和类型,仅此而已。
Q: 您说您喜欢尝试新的手法和类型,类型您已经讲过了,那么手法呢?
A: 举个例子吧,我拍电影喜欢用非常长的镜头。就是说我不是很喜欢非常强调或者放大一个人的表情。现在很多电影都喜欢一个镜头中让一个人的头占到四分之三的画面,这样他的表情就会清晰地显露出来。我拍《永久居留》就做了一个尝试:我拍所有的镜头都是用中距离长镜头去拍,一段戏拍得很长,不特写任何一个部位。这样的话有人看了就会觉得你到底懂不懂电影,怎么你的电影会是这样子的。但是我那时候先把这部片子给了任永亮看,他看了之后马上电话给我说:太棒了,太清新了,我终于看到一部电影是没有close-up(特写)的,我太喜欢了!
我觉得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我讲故事都会挑选自己喜欢的方法去叙述,我不会很理会一般意义上流行或“时尚”的做法。
Q: 您心目中的同志世界是否是如您电影中描述的一样,是一个充斥着俊男美女、残酷暴力的世界呢?
A: 不是啊,我的电影收到的批评中最大的一部分其实来源于同志。他们说我太美化了同志世界的感情——“哪有那么好的男生又那么死心塌地此情不渝?”他们说我太美化这种感情了。那我觉得,我的四部电影其实全部都有现实中的蓝本,我拍出来的情节与现实中的故事原型非常非常的接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写实到百分之一百,把电影中故事发生的地点都还原到故事原型发生的地点去。有人说我的电影太唯美、太不写实、太悲情、太虚构,但我对自己的故事的写实性非常有把握。我总觉得现在的电影大部分都非常虚构,所以我的电影反而显得很不一样,跟观众们看过的那些虚构和包装过的电影有很大的分别。
Q: 那来自同志的对于您电影的反馈中,有什么您特别印象深刻的吗?
A: 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也有。我觉得我的电影有一点是比较成功的,就是打入了主流的观众群。比如说,我的电影的粉丝就是以女生为主的。很多直的男生就跟我说,看了我的电影有了很大的震动,对同志有了全新的看法。我有一次在台中做《永久居留》的放映,做“突袭”——就是放映过程中导演突然出现跟观众对话。那天有工作人员通知观众说“导演在外面”,观众们在看完电影后就都没有走,一百多人出了影院就围在我身边听我讲。当时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坐在我面前,他指指身边的女孩说:“这是我女朋友,但我们都非常喜欢您的电影。”女生也点头说:“是的。”还有一次在香港电影节,我的电影做闭幕电影,放完之后有个老太太站起来说:“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同性之间的恋情是可以这样美好的。我以后会祝福他们的。”我觉得这就很好。
我觉得我的电影有一种把“断桥”接通的作用,就如《安非他命》中一样——让一些对同性恋没有足够认识的人看了我的片之后,对同性恋有一种深入的反省。同志片如果只是拍给同志看,有什么意思?我反而觉得同志片是拍给非同志看的——这样才会有促进社会公平和沟通了解的作用。
Q: 您的四部电影中几乎都出现了说国语的角色,《永久居留》中又讲到了文革,《安非他命》中也有主角往返大陆、收到大陆边防民警盘查的情节,这其中您是有意识地去表现您一些对大陆的看法,还是纯粹的纪录和描述?
A: 不是特别有意识的。《安非他命》中的往返大陆相关的情节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刚好用到。我片中的这个情节只是想表达一种不离不弃的感情——Daniel本身是个好端端的人,就因为他男朋友的这个令人讨厌的习惯是自己也惹上了很大的麻烦,但他没有放弃,而是去陪伴他、救他;他明知自己跟这人继续交往下去会收到牵连,正如他噩梦中的境况:一个“冰人”纠缠他、掐住他;但他依然坚持不离不弃。我本来只是想表达这样一种感情,只不过是事情刚好发生在大陆。我这四部电影其实都没什么政治性。
电影《永久居留》剧照
Q; 您说您没有刻意去反映大陆的政治现实,那您是否有在电影中刻意去反映香港同志界的一些现象呢?
A: 问题是我的电影讲的并不是同志圈里的故事——讲的是同志之间的故事没有错,但其实并没有涉及到同志圈里的生活。这是因为,其一,我并不是很了解(同志圈),我也很少去......那种地方;倒是后来为了做相关的电影,我为了了解和取材才回去那种地方——其实去那些地方没什么特别,只是我没有那个习惯去。我看过太多同志电影只讲同志圈里面的故事——只是讲同志会到一些特定地方去做爱、甚至吸毒之类的。但是我觉得,难道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吗?那些或许只是他们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而我并不认为这些就代表了他们的生活。很多同志电影总是有这样的场景: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几个男生似乎正做着一些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觉得这没有特别的代表性。我并不是可以要去回避这方面,只是我认为讲这些故事我不需要可以扯到这上面去。
我并不认为一个同志的生活和一个非同志的生活,会有像一些同志电影里面表现出来的那么大的分别。
电影《永久居留》片花
Q: 可以谈谈您下一部电影的拍摄计划吗?
A: 我的下一部电影叫做《游》,英文名就是“Voyage”。也跟《爱很烂》一样是几个小故事联系在一起的电影。“人生就是一场‘游’”。这是一部英文电影,会使用很多外国演员讲的是更具争议的话题,就是抑郁症和自杀。其中的故事很多都是取自我和我的演员的亲身经历,我相信这是一部比较特别的电影,很personal。我已经拍了其中一个故事,在零下二十度的内蒙古拍,是一个知青舍身喂狼的故事。过完中国新年之后我会继续拍摄。这部电影中同性恋情和异性恋情也都有表现。
本文选自《青年电影手册第五辑 - 华语同志电影20年》以及台湾版:《关不住的春光——华语同志电影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