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成都以来,我明显感觉到跟北京不同的地方有两点:一是经常有人在公共场所抽烟,肆无忌惮;二是每当我发有西餐Style的餐厅,包括玉芝兰,就会有人留言:“吃不饱”、“看着好看而已”……当然,说这些话的人并没有吃过这些餐厅。
《鱼翅与花椒》里,英国人扶霞写道:“我的同胞们觉得中国人几乎还未文明开化,吃得很杂,什么蛇肉啊,狗肉啊,鞭菜啊,而中国人也用同样的态度回应这种羞辱。他们觉得我们的食物太粗犷、太简单、半生不熟的,不也是不文明、不开化的表现吗?简直吃不得。”
1994年,扶霞给成都本地的朋友们烹调土豆烤牛肉、苹果奶酥、黄油胡萝卜时,客人们表示“西餐味道好淡!”2018年,依然有中餐厨师跟我说:西餐那种很简单啊!
所以李俊杰为什么要从澳洲回来呢?
第一次听说云时节,是在成都玉芝兰餐厅的后厨,主厨兰桂均先生问我有没有吃过,我立刻搜了一下并计划去吃,但是探店这件事毕竟不是十万火急的,一下子就拖到了一年之后。后来听台湾美食作家庄祖宜女士提到云时节,说是一家“天才的”餐厅,对主厨李俊杰也评价极高。于是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出发去找这家店——在天府三街福年广场里外转了两圈,都没有看到店铺的影子,最后还拜托服务生一路小跑出来接我。
餐厅在萃华路路边二楼,却没有隔壁面馆和对面火锅店那样显眼的门脸,“云时节”三个字用淡紫色和蓝色勾勒,我打赌如果晚上去,十个人有九个人找不到。
在澳洲生活了十年后,李俊杰选择回到家乡成都,并在这里开创了自己的创意西餐厅“云时节”,英文名叫The Seasons。顾名思义,每年餐厅会随季节变换,更新春、夏、秋冬三套菜单。
我一直很感兴趣的是,他在澳洲是怎么过的,他怎么成为今天的他?有一次另一位朋友问起,他简单地概括为:刚开始在日料店包寿司、做清洁,后来去西餐学校学习,然后开始在米其林餐厅打工。
这么Easy?显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如果你不反复问,他不太会主动说:因为父母早年离异,学生时代的李俊杰成绩很差,高考眼看考不上大学了,妈妈给他一个去澳洲重新开始的机会,前提是补习一年英语。他在考雅思的过程中才搞明白“
学习
”是怎么一回事,自此成为了一名好学生。
2006年到澳洲求学以后,他再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最初学会计,第一份兼职是包寿司、做清洁、摆台,晚上给别人的办公室做清洁。为了攒钱,把课全部排前半周,上完课的后半周就全职打两份工,这样坚持了三年。最不要命的时候,早上8点上班,下午6点下班,回去吃个饭,9点又上班,上到第二天早上6点下班,8点再上班。后来改念厨艺学校,依然保持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他用一个比喻来形容当时的状态,人就像厨房里的灯一样,一亮起来就全身心进入工作状态,直到你下班离开,才能“关灯”。
比起体力透支,更让他难过的是当时没有人可倾诉,“遇到困难的时候想找个人谈谈心,给我一点指引,但是没有。餐厅的前辈只是说: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做这些事情。”
“应该做的事情”包括不小心切到手指,用纸巾一包,继续若无其事地切菜,血跟着手指流到菜板上也不能停;也包括煎蓝鳍吞拿鱼时,用手在滚烫的铁板上翻鱼,不管油水如何四溅,也不能退缩。煎好鱼发现忘了准备盘子,这是自己的失误,主厨冲他大喊“不许扔!手烫烂也不许扔!”鱼很贵,他就一直把鱼摊在手里……我问他,如果把鱼放在灶台上会怎样?他说:那你今天就不用上班了。在澳洲米其林餐厅工作的经历让李俊杰明白了“标准”的含义:所有肉都是用尺子比着切,所有蔬菜的大小全部一样。普通餐厅的后厨可能会宽容新来的人,比如有师傅徒弟的区别,做不来可以慢慢练,而米其林后厨要求团队出品一致,做不到的人直接淘汰出局。
在后厨工作时,他最怕的一个问题是“Why?(为什么)”,比如东西放坏了,主厨就会问“Why?”李俊杰说“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只好说‘Sorry’(对不起),主厨转身骂两句,踢两脚冰箱。这种感觉很糟糕,因为你一个人做错了,整个厨房都会受影响。为什么米其林餐厅那么有名?因为整个团队都在捍卫它的尊严,它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李俊杰的左手大拇指根至今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那是某次撬生蚝的时候,不小心直接把刀尖插进了自己的手,直接戳断了神经,后来做手术接上了,他依然记得当时的恐惧:大拇指完全失去了知觉,感觉自己成了残疾人。
2011年,年仅25岁的李俊杰开始在澳洲Armora Hotel(四星级酒店)负责后厨最重要的部门Sauce Section,每天要熬制各种酱汁、准备肉、鱼等食材,还要培训年轻厨师,承接宴会和商业派对……一年之后,他在Hotel Lincoln成为主厨,开始野心勃勃地尝试使用新的烹饪技术、搭建自己的团队。2013年,李俊杰在距离墨尔本120公里外的Jimmy’s Bar and Restaurant做主厨,当地有很多农场,每天为各大高级餐厅供给新鲜的食材。李俊杰在这里了解到了不同食材的生长特点,对后来菜品研发大有裨益。2015年回国前,他在澳洲已经生活得非常舒适:他和太太一年收入接近20万澳币,有房有车,每年除了公共节假日还有一个月的带薪假。可是,“那种生活你一眼就望到头了”。
李俊杰决定回国开餐厅。
2011年,西餐厨师Bill从上海来到成都,担任岷山饭店The RiverHouse西餐厅的主厨。在他看来,成都缺乏西餐发展的大环境:“现在在成都,甚至找不到几个能专业品评西餐的人。大部分人都带着本土的口味,谈论肉嫩不嫩、入不入味的问题。现在在成都做西餐最有feel,最代表前沿的就是李俊杰,如果他是在上海或者国外,一定可以获得很多认可,但是成都对这些东西的接受程度还远远不够。”
这个距离有多“远”,不妨对比上海。Bill说,两座城市的文化底蕴完全不同,上海白领中午可能会花80块钱吃Pasta、披萨,而成都人更愿意8块钱吃一碗面。没有孰对孰错,只是消费习惯不同。因此,在成都做西餐,一是面临经济压力,二是不被顾客理解和接受,而李俊杰还是顶着压力,做这个市场的开拓者。
从澳洲回国之前,李俊杰几乎吃遍了成都市大大小小的西餐厅,“市场调研”给他留下两个印象:一是成都很多厨师不会做西餐,二是成都人并不知道什么是“西餐”。他立志把西餐的精髓提炼出来,让顾客来感受。试了几次,发现大家并不接受:首先,西餐的许多食材,本地人不吃,比如芝士、奶油和西式香料、调味品;其次,就算能勉强接受,也吃不出好来,因为没有对比,“比如我给你一种从没喝过的饮品,哪怕是世界第一的品质,你也喝不懂,甚至会反感,因为没有饮食记忆、没有参照系。”
李
俊杰在餐厅后厨
李俊杰说,做西餐,就是要给顾客建立“记忆点”,这是需要慢慢来添加的。尤其形式上的东西对团队要求很高,比如Table Service(餐桌服务),谁去跟顾客讲解?怎么讲解?传达哪些消息,需要怎样的专业水平?这些很重要。今年下半年,云时节置办了熟成牛肉的柜子,每桌客人的熟成牛肉上桌前,李俊杰会从熟成柜里拿出一块牛肉,去给客人讲解干式熟成牛肉的做法,增进顾客对食材的了解。
李俊杰认为,西餐和川菜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西餐的基底在意大利,因为当年罗马统治欧洲的时间最长,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把中国文化传播到了欧洲。直到今天,意大利菜依然跟川菜一样有很多小煎小炒的技法,后来也影响了法餐。而在其它国家,更常用的烹饪方式是烤。有的中餐厨师以为西餐就不用炒菜,这是一种误解。”此外,川菜的红案和白案,和西餐的Cookery和Pastry并没有本质区别;西式的酥皮和四川的锅盔类似,只不过一个用黄油,一个用猪油;川菜的清汤和西餐的consomme做法一样,只是川菜厨师习惯用猪骨鸡鸭一起熬,而西餐厨师吊鸡汤就只放鸡。
云时节的后厨常年煲着汤,跟传统川菜的烹饪颇有几分相似:都是用汤来做菜、调味,你能吃出的味道,大部分来自某一种食材本身。
李俊杰说,明年他们会做一个项目,把黄油和猪肉拿出来做白案菜品,进行国际化的造型,让顾客来感受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