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
在伦敦东部的斯纳斯布鲁克（Snaresbrook）皇家法院，法官向一名被控性侵的男子道歉。
在法庭上，通常是被控犯罪的人向法官道歉，但这里正好相反。
“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法院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
法官道歉的原因是时间，这名男子的案件要等到
2026年5月
才开始审理，也就是在犯罪行为发生后的两年，而这还是在该案被定为“高优先级”后的安排。
在另一起“中优先级”案件中，被告否认犯罪后，其被告知最早也要等到
2026年11月
才能开始审理。
这些被告和受害者终于理解了出庭律师们多年来所发出的信号：
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刑事司法体系已经陷入困境，甚至可能已经崩溃。
司法程序的漫长等待让律师感到忧虑
社会公众对案件关注的焦点，主要集中在警察能否抓住罪犯以及法院能否公正审判上。
但律师们越来越担心这两者之间的环节——司法程序的漫长等待。
2019年初，英国皇家法院有3.3万起案件积压
（编者注：英国皇家法院是刑事案件初审法院）
。到2023年底，这一数字已接近6.8万，创下新的纪录。
“我们被案件淹没了，这已经完全失控。”一位刑辩律师感叹。
本届政府司法部也表示，“我们接手了一场刑事司法体系的危机。”
正义迟到 后果将显现
如果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那么英国的法院经常在剥夺正义。案件大量积压导致司法程序变得漫长，最严重后果未来几年将陆续显现。
案件进入审理阶段后，让陪审团相信受害者说的是实话、施暴者说的是假话已经很困难了，如果受害者和目击者因时间流逝而对细节记忆模糊，那么说服陪审团则难上加难。至于被告，他们认为自己被定罪的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认罪。
慈善机构“强奸危机”（Rape Crisis）表示，
司法程序的延误不仅仅是一种不便，对于受害者和幸存者来说，“会有深远的、改变生活的后果”
，这其中就包括自杀的风险。
但有些时候，正义似乎来得很快。
近500名参加今年七八月份反移民骚乱的罪犯已被判刑。这些案件属于例外情况，当局希望迅速伸张正义、平息骚乱，大量暴徒认罪有助于实现这一目标。
2019年以来，从犯罪发生到法院结案耗费的平均时长，从16个月延长至22个月。
在斯纳斯布鲁克（Snaresbrook），一名男子涉嫌试图强奸一名15岁的女孩，该案2018年发生，女孩2019年报案，但到了2024年9月，法院才首次开庭听证。
这一切，并不只是法院的责任。
预算缩减 司法系统遭重击
现在的英国法院系统就像卫生系统一样，正与社会期待的水准背道而驰。
2009年至2023年，政府总体支出上升了10%，而英格兰和威尔士的
司法预算
按实际人均计
锐减了22%
（编者注：金融危机后，司法预算是受英国保守党政府紧缩政策打击最严重的领域之一）
。
前首相卡梅伦作出这种安排显然进行过政治评估，因为大多数选民不会去法院，更不会踏足监狱。
除了财政预算，保守党在司法领域的系列政策也进行过精密的技术测算。
2010年代，包括英国在内的许多西方国家暴力犯罪下降，对刑事法庭的需求似乎越来越少，政府开始削减律师费用、出售法院建筑。
2010年后，英国关闭了43%的法院。尽管如此，积压案件数量仍然在下降。
疫情爆发前，时任首席大法官伯内特勋爵（Lord Chief Justice Burnett）曾发出过案件积压愈发严重的警告，但内阁大臣们并不这样认为。
如首席大法官所料，2019年初，
英国法院积压案件
开始上升
。疫情来袭后，法院陷入关闭状态，积压案件
进一步激增
。
律师因费用问题而举行的罢工进一步恶化了这一情况。
性犯罪案件的增加也让法院雪上加霜
。
2023年，待审成人强奸案件达2786起，较2019年增加了两倍。这类案件通常比较复杂，被告也不会轻易认罪
（编者注：英国性犯罪数量持续上升，定罪率持续降低，引发社会强烈不满。性犯罪案件起诉数量增加与社会对低定罪率的不满情绪有关）
。
那些制定政策的内阁大臣们，也并没有为这类案件的增加准备过什么对策。
监狱人满为患
内阁大臣们没考虑周全的还有监狱超员问题。今年，旺兹沃思（Wandsworthhad）等一些监狱的在押人数已经
超出合理容量50%
。
2022年，为了减少积压的案件，司法部让
治安法院法官审理更多案件
，治安法官的案件审理范围由过去的
6个月以下监禁刑的案件
提高为
12个月以下监禁刑的案件。
（编者注：治安法院是英国最初级法院。治安法院法官也称太平绅士，非职业法官。2022年，皇家刑事法院待审案件超6.1万件，治安法院待审案件约35万件）。
到了2023年，由于监狱没有足够牢房容纳因此产生的罪犯，这项措施被暂停，不过预计工党将恢复这一措施。
不断膨胀的监狱人口中，
一方面是越来越多的罪犯，另一方面是越来越多等待审判的嫌疑犯。
根据英国法律，犯罪嫌疑人在审判前最多只能被拘留六个月。但现在，
超期羁押
已成常态。
法院的危机让监狱人满为患，而
监狱的危机也成为司法程序延误的主要原因
，因为监狱不能按时将羁押人员带到法庭。
在斯纳斯布鲁克（Snaresbrook），法庭等待着一名犯罪嫌疑人视频出庭。但是“电话一直在响，他们没有接。”手里拿着电话的书记员说道。
法官叹了口气：“看来不仅是Pentonville和Thameside在连线上有问题，这也算一种安慰吧。”
听证会被迫终止，法官告诉辩护律师，“你的委托人不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你总不能代表他认罪吧。”
法官们经常对赛科（Serco）公司大发雷霆，这是一家负责在英格兰南部运输羁押人员并陪同他们出庭的公司，但他们似乎经常无法完成这项任务。
据称，羁押人员未能按时到庭有多种原因，其中包括：赛科（Serco）公司缺乏能驾驶12座面包车的司机，只能使用效率更低的小型面包车；羁押人员拒绝出庭，缺乏经验的狱警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们；监狱工作人员不确定羁押人员在监狱中的具体位置；监狱过度拥挤导致羁押人员分散在不同的监狱中……
官方数据显示，羁押人员护送公司在99.93%的时间内履行了合同义务。赛科（Serco）公司和司法部均拒绝解释这一数据是如何计算得出的。
刑辩律师数量不足
目前有四分之一的案件未能按计划推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缺少律师，这个原因的重要性也在日益增加。
2019年，只有71起案件的庭审因一方律师无法出席而被取消。去年，这一数字
已增长20倍
——达到1436起。
为什么没有足够的律师？
长期以来，
刑事辩护一直是律师收入最低的领域，
有经验的初级律师在起诉谋杀案时每天的收入是713英镑（包括成本和租金）。
而他们在处理家事案件时能赚得更多，如果参与众多的公开调查（public inquiries）工作，每小时可以赚120英镑。
因此，他们转向了其他领域
。
那些留在刑事案件领域的初级律师则尽量多接案子，“多办案，多赚钱”。
工作过度导致了刑辩律师
工作质量的下降
。“当事人不断出席听证会，但（很多律师）并没有做好准备工作。”一位年轻的出庭律师说，有的没有要求精神病学报告、有的没有处理证人的电话号码等等，不一而足。
出现这种现象，原因在于
政府对法律援助律师费用的削减
。2018年以来，刑事值班律师数量已经下降了四分之一。
类似的削减也发生在皇家检察署。在近期某个案例中，由于皇家检察署在起诉过程中犯了太多错误，一名在公交车站强奸的男子在定罪前曾被保释一年。
削减预算可能会带来昂贵的代价，无论是在法院还是在其他地方都一样。司法部承认，削减法律援助实际上最终导致纳税人承担了成本。
政府主导注入资金
在约翰逊和苏纳克两位前首相主导下，政府确实向法院
注入了额外的资金，
但这还
远远不够
。
苏纳克内阁的司法大臣查尔克（Alex Chalk）曾表示，“我不得不提醒内阁中的同事们，英格兰和威尔士拥有世界上第二大的法律部门。而这个信息让那些其他领域的精英感到无比意外。”
刑辩律师们认为，英格兰刑事法庭的名声支撑着商业法律行业的蓬勃发展。他们中有人认为，应该对大型商业律师事务所征税，以支付刑事法庭的改进费用。
在线庭审提升效率
如今的法庭相较以往取得了长足进步，疫情前在法庭几乎看不到的
视频连线
现在已司空见惯。
技术的进步让出庭律师一个上午可以在不同法院穿梭，而且不需要用安全车辆运送羁押人员，节省了数百英镑的成本。
但这些效率的提升
并没有拯救整个司法系统
。
部分案件取消陪审团
在去年卸任首席大法官之前，伯内特勋爵（Lord Chief Justice Burnett）推动了更激进的举措——在某些罪行的审判中，
取消被告拥有陪审团审判的权利。
目前，如超速驾驶等一类犯罪行为，由治安法官审理。如谋杀等一类犯罪行为，由具有陪审团的皇家法院的法官审理。还有一些比如轻微的盗窃和毒品犯罪等犯罪行为，被告有权选择审理方式。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选择陪审团，因为陪审团更可能让他们免受惩罚。
陪审团审判是出了名的效率低下。选12个陪审团成员，拉到法院大楼，向他们解释法律的基本知识，还要考虑到他们的个人承诺——这一切都会增加时间成本。
在一位法官和两位治安法官面前审理案件，可能只需要一半的时间。“你会更快地处理案件”，前司法大臣查尔克（Alex Chalk）如此说道。
新工党也曾提出过类似取消陪审团的想法，但
迫于外界的强烈抗议而失败。
15NBS律所的一位律师说，“陪审团审判是一条红线。仅仅因为他们把司法系统搞得一团糟，并不是越过红线的充分理由。”
这位律师同大多数刑辩律师一样，
希望有更多的法庭、更多的开庭日，以及为出庭律师和事务律师提供更多资金完成工作。
公会呼吁提高律师收入
出庭律师公会（The Bar Council）呼吁
将律师费用提高15%，
并且希望政府每年
配套资助100个额外的刑事见习律师。
该公会主席表示，改善法院当前的危机，每年可能需要20亿英镑。与其他公共服务相比，这也许称不上巨额资金。
对此，律师们“充满期待、谨慎乐观。毕竟我们有曾担任过律师的首相和总检察长。”
据说新任首相斯塔默（Sir Keir Starmer）对法院政策非常关注。但他和司法大臣马哈茂德（Shabana Mahmood）在向工党大会发表讲话时都没有提及案件积压的问题。监狱的混乱问题已经优先考虑，工党承诺建立的专门“强奸法庭”还只是一个粗略的计划。
与其他公共服务一样，本月的预算至关重要。
对律师来说，一个关键的指标是“开庭日”，即法庭正常运作的天数。保守党政府今年同意提供10.6万个开庭日。为了减少积案，法官们要求法院满负荷运转，额外增加6000个开庭日。
这不可避免地会增加额外的成本，现任司法大臣只同意增加500个。
作为回应，首席高级法官警告说，“许多已经安排好的庭审和其他听证会现在不得不重新安排”。
与此同时，在斯纳斯布鲁克（Snaresbrook），法官会为一名毒品犯罪的惯犯安排一场庭审，日期是202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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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
编译自Financial Times文章How the English courts reached breaking point，作者Henry Man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