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越的小东:
屈小东总被同事说优越,他也没反驳过。
屈小东家是三代北京人,他爷爷小时候从河北逃荒过来,然后扎了根,父母是普通的建材厂工人,一辈子老老实实,住着单位分的房子,养育着屈小东。
屈小东的同事多是外地人,工作努力,早出晚归,租房,攒钱,每天计算着生活成本。
同事总是半开玩笑地对屈小东表示各种羡慕。
“你们北京人多好啊,户口值一百万,房子值几百万,再等到一拆迁,就可以不上班天天当大爷了。”
“好多北京人也挺穷的。”
面对这样家常便饭的对话,屈小东有时候会小小地回应一句。
同事们反而会更加的起劲。
“哪啊,你看我们租房不就是给你们送钱么,外地人养着北京人,而且你又不用租房,每个月比我们凭空多出好几千呢。”
接着,大家就开始谈论自己的房东人好不好,房东家有几套房了。
屈小东不说话了。
普通的小东:
屈小东家的房子是1964年建的,破旧的板楼,挨着几棵参天大树,一到夏天蚊子特别多。房子72平米,自己和父母各一个卧室,还有个宽敞的客厅。这样的房子,可以卖425万人民币。
屈小东有时会幻想自己是富翁,他想象父母把房子卖了,给自己买了辆跑车,然后朋友同事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当然屈小东也知道不可能,这房子卖了,就再也买不起任何房,而且父母这么大岁数了,经不起折腾。
屈小东也幻想过拆迁。他看到好几个发小因为拆迁平步青云,从普通人变成大少爷,屈小东有点嫉妒。他查了政府网站,又找熟人打听,都说自己家附近不会拆迁,要拆也是十年后再说了。
自己是普通人,也是穷人,还是穷北京人。
屈小东有点不甘心。
租房的小东:
屈小东认识了谷丽丽。
谷丽丽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小个子,短发,眼睫毛天生特别长。
谷丽丽家是远郊区县的,爸爸死得早,家里的平房租出去赚钱贴补家用,房本写的是谷丽丽的名字。
屈小东喜欢谷丽丽这个型的姑娘,谷丽丽也喜欢他这样的小伙子。他们一起逛公园、谈天说地、旅游、吃火锅,做所有情侣都做的事。在他们恋爱满一年的时候,屈小东决定搬出来住。
屈小东和谷丽丽同居了。
第一次独立居住的屈小东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搬家、布置、换灯泡、买水买电、和女友学着做饭、跟中介讨价还价房租押一付三。
原来外地的同事们也都是这样生活的,原来如此。
屈小东在两人公司的折中位置租的房,整租一居室,一个月租金3500元,房东是个东北人。
既然都是北京人,相对条件好点,就不和人合租了,这样晚上做爱的时候也不用顾忌着隔壁租客,屈小东想。
原来有房的房东不光只有北京人,他也第一次发现。
拼命的小东:
屈小东从来没想过生活是这样的复杂,特别是当他搬出家,开始了试婚生活时。
俩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加起来3000多。
周末看电影,逛街,买衣服要2000。
加上房租,一个月开销8500。
屈小东月薪8100,谷丽丽月薪4300,每个月剩下3900。
记账,做家务,大扫除,一切都繁琐而又幸福。可是,看似平凡的幸福生活真的是好景不长。
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寸,就是有这么一天,房东跑来终结了小东和丽丽的良辰美景。
“我这房子要卖了,你们得搬走。”
屈小东傻了。
“我们哪可能这么快就找到房子搬走。”
“那我不管,按合同赔你们一个月钱,这周内就赶紧搬走。”
屈小东和谷丽丽请了一天假,把大大小小的衣服杂物打包,买了个新床和新柜子,又淘了个二手微波炉,租一辆小卡车搬了家。
这一次,房租涨到了4300。
“咱们买房吧。”
这是一年半以来,谷丽丽第一次提要求。
屈小东陷入沉思。
家庭会议上,父母和屈小东交了底,他们一辈子攒了140万,只能付得起北京五环外房子的首付,距离屈小东和谷丽丽公司37公里。
“要不,结婚了先和我们住一起?等房子降了再买?”
父母这样提议。
父母的提议转达到未婚妻这里后,谷丽丽皱了皱眉头。
“结婚有个自己的房子,这要求不过分吧?”
的确,谷丽丽在交往这么长时间里,真的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屈小东深呼了口气。谷丽丽和自己好,真不是为了钱,她是真的喜欢自己,他明白。他也明白对于女孩来说这个要求是最基本的,一点都不过分。
屈小东决定找兼职,他要拼命了。
分手的小东:
屈小东每天晚上加班到9点半,每个月命令自己存一万元。谷丽丽督促自己一个月只许买一件衣服,而且不和闺蜜聚会。
父亲在这一年退休,工资大打折扣,屈小东要把他的收入也补回来。
屈小东升职了。同事们都纳闷他为什么这么努力,有人问他啥时候结婚,他期待明年能办事,明年一定能让同事们吃到喜糖喝到喜酒抽到喜烟。
屈小东和谷丽丽看准了一套房,年底打算贷款拿下它。
年终奖打进卡里的那一刻,屈小东和谷丽丽疯狂地做了一次爱,一边做一边哭,他们几乎半年没有这样过了。这一年,他们攒了29万。
但是新年的第一天,他们发现那间看中的房子,在一年之内涨了60万。
而房租,涨到了4800。
“分手吧。”
听到丽丽的决定,屈小东脑袋里发出轰隆一声。
“我们还可以努力,至于这么消极吗?”
“我年龄大了,我想结婚,想生孩子,这么下去没希望,我喜欢你,但不能选你了。”
“日子怎么都能过,生就生,不就是这几年苦一点嘛。”
“你没计算过,我是女人,我算过,养孩子太费钱了,奶粉、衣服、教育,我想给孩子最好的,但我们还要租房,我不想后代一上来就比别人差一截,输在起跑线上。”
“我好多同事也是租房生孩子,他们能我们怎么就不能啊?”
谷丽丽根本听不进去小东的借口,哭了。
“我们是北京的,标准就应该高点,我妈妈一直反对我们好,她说今年不买独立民住房就不许我跟你好了,她还说一个北京男孩,30多了还没房,基本上这辈子就没翻身可能了。我闺蜜也这么说,我根本不敢见她们,怕一见面她们就问你。我同事都说,你男朋友是北京的怎么可能没房?”
说到这里,丽丽哭得更加厉害了,简直就是嚎啕大哭。
北京的,北京的。这个字眼在屈小东脑海里不断盘旋,然后粉碎成细末,洋洋洒洒,无从找寻。
屈小东身体一半火热,一半冰凉。
牛逼的小东:
公司的聚餐,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聊着买房的话题。几个同事都让家里出了首付,在北京郊区买了个小房,也有在周边城市买了,抱怨双城生活的辛苦。
“还是小东好,家里北京的,自带几百万,没我们这些烦恼。”
说者无意,听者走心,屈小东使劲喝了一杯酒,然后把空杯重重砸在桌上。
“自带个屁!我也租房!”
屈小东大喊,吓了同事们一跳。
“你租房也是一时的,想回家随时能回啊,你看我们,没钱了房东就得让我们睡大街。”
有的同事想化解下酒桌上的尴尬。
“活该!谁让你们来北京了?!”
屈小东眼睛全是血丝,同事有人也生气了。
“谁愿意来?北京要不是首都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北京你家开的?北京发展这么快是你们北京人干的?!谁建设的?还不是靠外地人!你北京人牛逼什么?!牛逼在哪?!上几辈你他妈还不知道从哪来的呢!!”
其他几个同事也急了。
“用不着你们发展!用不着建设!北京人没求着你们来!傻逼!”
屈小东脖子全红了,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好像每一声叫喊都能减轻一分痛苦,发泄,进攻,反击,最后在同事们拉拉扯扯地劝架声中被淹没。
屈小东喝醉了,喝醉了。
同事们打圆场。
“是不是拆迁了,牛逼了。”
同事们猜测着。
“果然北京人都觉得自己是上等人,都看不起人啊?”
同事们议论着。
北漂的小东:
41平米,没有厨房,首付165万,30年贷款,每个月还9800元。
屈小东站在空空如也的屋子中间,午后的光芒充满了这个狭小的地方。
屈小东坐下,又躺下,这样一个简陋的小屋,需要吸干父母的全部,然后再吸干自己的一生,他将不能有梦想,不能有创造力,不能有差错,每天要精打细算,小心翼翼地生活。然后换来这一个压抑的房间。
如果只是这样,屈小东还能忍受。反正这个城市大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但他是北京人,是个穷北京人。
他要被其他拆迁或者买房早的北京人嘲笑,还要被心存愤恨的外地人指责。他想找个东西埋怨,但找不到出气筒。他想活得更好,却没那个力量。他兜售着优越感,可余下的全是自卑。
是自己没有努力吗?是机会都被外地人夺走了吗?是拆迁的北京人占有了太多幸福吗?是弱者应该离开吗?想到底都是谁的错有用吗?
屈小东躺在地上,想啊想,直到想起了还款日期。
交首付的那一天,屈小东梦见自己在一个游乐园里,无数人排队买票进来,而屈小东天生就有一张票。
他拿着票进来,却发现所有项目每样都玩不起。
有人借钱玩娱乐项目,有人手里握着一大把免费券,但屈小东只有一张免费门票。
一起进来的小伙伴说:
“小东你真幸运,门票是白来的,我们还得买。”
看着那些高价游乐项目,屈小东把门票狠狠捏在手里。
小伙伴们又说:
“不公平,不公平,凭什么你们就天生有票啊,混蛋,应该死。”
屈小东朝他们喊:
“我也玩不起,我还不如没有这张票呢!”
但小伙伴们哄笑着跑开了,有人拿着通票挨个去玩,有人站在路边等待着机会。
谷丽丽好像也在其中,但屈小东已经不记得长她什么样子了。
屈小东在茫茫人海中飘荡着。他握着门票,被嘲笑着,被奚落着,和大家一起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