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后的政治运动角度来看,他是个问题相当严重的人,不只留学过日本,而且当过“伪军”,或许这是他那代东北朝鲜族人常常遭逢的命运;但是革命面前,是没有身不由己这回事的,所以战后他肯定还是要被判定为一个汉奸。虽然他早在苏联做俘虏的时候就已经心向共产主义,一回来就献身革命建设新中国,可中苏交恶之后,像他这种在苏联待过的人则又有了替苏联当间谍的可能,必须反复检查交代好好监视。
当然他是个受害者,他不是自愿跑去苏联,不是自愿加入关东军,更不是自愿生为“满洲国”国民。可是这种受害者又嫌受害得不够纯粹干净,不像那些被战火弄得家破人亡、上得了电影电视剧的凄凉角色,因为他毕竟在敌人那边待过,黑白不够分明。假如他生来就是个日本人,战后就应该和其他仍然生还的西伯利亚日本战俘一样,最后会被苏联遣送回美军占领的日本,于是又会惹起另一种疑虑,怕他其实是遭到洗脑改造特地归日潜伏运动的“赤化分子”。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这不由自主的大半生如何坎坷,一定吃过许多人想象不到的苦。如果他要在有生之年寻求正义,讨一个说法,至少让他这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个可供理解的解答的话,他该向何处寻觅?
于是一九九六年,吴雄根到了日本,诉讼日本政府,要求赔偿。这该是个大新闻,可是很奇怪,不仅保守的日本媒体少有报道,今日回看,当时便连中国媒体也似乎无人关注这个消息。比起九十年代开始大量涌现的“慰安妇”索赔事件,其实来自台湾地区和韩国的原日本军人申诉数目更多,只不过这些人的诉求会使得热血简单的国族主义尴尬,不像“慰安妇”那么正邪易辨,所以大家也就只好冷漠对待,当他们不存在似的。
吴雄根的官司一路打到日本最高法院,最终失败。日本建制的说法是很简单的,它不只不赔偿这几十万当年被它强征入伍的外国人,甚至也不赔偿土生土长的日本兵,理由一贯是“战争受害是国民必须艰苦忍受之事”。《活着回来的男人》的作者、历史社会学者小熊英二解释道:“如果只针对特定被害者进行赔偿,将会造成不公平的状况。不过实际上,日本政府担心的恐怕是,即便对一小部分受害者进行赔偿,往后便像掀开冰山一角,接着来自国内外的赔偿要求将永无止境……不赔偿、不道歉,但抚慰对方。这就是日本的国家立场。”所以,无论是“慰安妇”,还是被强迫从军的日本军人及其军属,日本政府皆以基金“慰问”的方式了事。那么它为什么不“慰问”像吴雄根这样的外籍士兵呢?他们根本不是日本人,你又怎能用“战争受害是国民必须艰苦忍受之事”这种大话打发?
另一方面,出于冷战时期诡谲的国际局势,且别说外籍士兵,就连“慰安妇”也不一定会受到韩国、中国台湾乃至于大陆等亚洲地区政府的支援。吴雄根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成立了“中国前苏联拘留者协议会”,找出二百五十名和他境遇相似的俘虏与遗族,同时要求日本负责。可是这个团体的活动到了一九九二年就停了下来,因为“当年十月正好是日中恢复邦交二十周年纪念,适逢日本天皇访中期间”。
所以,没有自己政府的支持,也没有媒体关注的吴雄根,一个人来到了日本。不过他居然找到一个日本人愿意和他共同起诉日本政府,成为亚洲各地对日赔偿诉讼的首位日籍并列原告,这个人就是小熊英二的父亲,同为苏联战俘营归来者的小熊谦二。在法庭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