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台东开往花莲的火车上,我看完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火车哐哐当当一路北上,我一头扎进书里,痛苦、愉悦、悲愤、不解,如骆以军所说,这真是一本懂得“缓慢的,充满翳影的光焰,骇丽的疯狂”的小说。
然而,这不是一本很好谈论的书。
和很多人一样,我最开始知道这本书,是因为林奕含自杀的新闻。媒体报道将“女作家”“自杀”“性侵”几个词语不断组合排列,引发了一阵舆论风暴。
我一直很疑心这样的风暴。我知道在这个事件中,有很多人真心为林奕含可惜,为她难过;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只不过是把她当作一个可消费的事件,像前前后后所有的热点一样。
文学在这个时代真的好卑微。唯有作家的死亡,才能偶尔唤起人们的关注。而新闻有新闻的道德和目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新闻中只是一则道具,一则证明林奕含才华,让人感到可惜的道具。但是,林奕含最多,最深的情感和思考,都在这本书里,它是一部作品,原非道具。
唯有把它还原为一本小说,把它从新闻热点中抢回来,我们方可以阅读并谈论它。
二
“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说谎。”
以上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太张爱玲了,一个敏感的、冷静的、甚至有些高傲的小女孩被勾勒出来,一个“张爱玲式”的内部世界也悄然就位。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最微小内心活动也会被捕捉到,这个世界潜伏在现实世界的下面,唯有等待作者用词语召唤,才会显现出来。
这样的世界,幽暗、深邃,不见底。林奕含从一开始,就着力搭建起一个这样的世界,以对应现实世界里热热闹闹邻里和睦的那栋豪华公寓。
简单的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口井,在林奕含的书写里,我们能从人物的眼睛直接看进去,看到他的井。然而,看到,不一定能看透。
这本书里最深的那口井,是李国华。他巧言令色,诱骗、强暴了多少少女,他控制她们,摆弄她们,欣赏她们。他的内心到底如何?
三
李国华与《洛丽塔》中的亨伯特有相似之处,这两位都是诱奸少女的老男人,并且善于言辞。只不过,在《洛丽塔》中,叙述者正是亨伯特,任何事情都必须由他来讲述,我们不知道半点洛丽塔的内心活动,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被亨伯特的话语迷惑。
而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作者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我们站得很坚定,人渣就是人渣,没有一点犹疑。为什么我们这回如此清楚明白,而在读《洛丽塔》时就有点蒙圈呢?
关键,还在语言。
语言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最重要元素之一。
骆以军说“缓慢”,正是语言的曲折。在这本小说里,林奕含用细密的语言捕捉到了许多暗哑时刻,她没有滥情,甚至非常克制。
但语言,在这本书里亦是被审视的对象。李国华,这位国文补习老师,装着满腹华美的语言,却用它诱骗小女孩。美并不一定引出善吗?
下面是一段李国华与房思琪的对话:
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
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
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
她又笑了:“借口”。
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
反应快,接得又好李国华总是有借口。他善于说情话。他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他对晓奇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语言本身没有道德,只有美丑。而如果一个人只追求美,而放弃了道德善恶,美则美矣,亦入妖道。
林奕含说,李国华这个人物的原型的原型是胡兰成。话说到这份上,显然,这本书除了讨论少女被诱奸的处境外,还有另一层企图,即林奕含在采访中所问的:艺术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会不会,艺术从来就是一个巧言令色而已?
艺术能够教给我们真善美吗?
林奕含写这本小说,也在力求达到一种艺术上的美,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在写新闻,而是在写小说。那她写的这些是不是也只是巧言令色呢?
这是林奕含的困惑。
四
我没有办法回答林奕含的困惑。但我想,真善美三个字,真和善排在前面,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缺少前面两个字,再美都可能是虚空,是个零蛋。
PS.一回来就发热,生了一场病,精力不济,这篇还是写得太粗泛了些,书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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