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sta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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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就在艾伦觉得埃里克会逐渐淡出自己生活的时候,埃里克却如约突然出现在剧院后侧。
倚着墙的埃里克本来正百无聊赖的用食指弹着烟灰,细小的灰末落在他的裤子和鞋上。每每听到脚步声他就忍不住抬头,目送了一个又一个话剧演员之后,他才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
他就猜到艾伦独自一人走出来,牛仔在灯光下捏了捏帽沿,咧着嘴对他笑,问:“你还记得我吗?”
“埃里克。”艾伦有些惊喜,连带着表情都生动了起来。
埃里克这才松了口气,他说:“我总算能碰巧路过这里。第一次来这看话剧总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但你一出场,我倒安心了很多。我旁边坐了一个浑身香水味儿的胖女人,她看得入迷。”
“那你呢?你喜欢吗?”艾伦问。
“我?你一出场我倒是只注意你了。这场剧里面有你,我怎么会不喜欢。”埃里克这么说道。
艾伦自然没想到对方猝不及防地表达情意,心被对方的口水泡得鼓胀。
艾伦最终将埃里克带回自己近期租住的旧公寓。小小的一间,被他打理得干净整洁。
埃里克得知他搬出家里,因此更为自在一些。他用一根手指摩挲着膝盖的轮廓,渐渐向中心描绘,不停反复地写着艾伦的名字。
那些勾画犹如重锤击打心脏。艾伦说:“我猜没准儿哪一天你会过来找我。”
大概由于生性腼腆,偶尔为之的漂亮话都会显得无比真诚。果真,听他说完,埃里克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就又添出了快乐的情绪。
因此,艾伦不想透露他上个月第一天与母亲间的争吵。
他母亲又旧事重提,喋喋不休地描画他小的时候如何尝试着将左脚塞进她的高跟鞋里,然后如何被他那个该死的牛仔父亲强行拖去浴室,再如何被皮带抽了一顿以后摁住脖子来来回回塞进浴缸,又是如何被暴怒的母亲救了出来。
她说,你大概以为你那个狗老爹的事我全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个该下地狱的废物,我不知道他和那些男人互相玩屁眼,我不知道他恨不得杀了你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她说,都怪我一直保护着你,所以你才总觉得只有你自己是受害者。
“这次的比赛一个子儿都没赚到,还惹了一身的伤。有时候想一想,我喜欢的东西好像总也得不到。”埃里克忽然闷声冒出一句。
艾伦这才从回忆中抽离,他定定看着埃里克低垂着掩住视线的卷曲睫毛,心中某个空虚已久的部位重新被填满。
“去的路上也不顺利。我的车又坏了,只得找了个伴一起上路。他还带着他的未婚妻,有的时候会在后面做爱。为了不让我那么尴尬,他们倒是挂了一个小小的帘子。但每当我听到那些声音,就觉得他妈的孤孤单单。倒不是他们做得那些事让我觉得自己落了单,而是他们这么做时总会提醒我这点。”埃里克像是松开领口的一颗扣子,舒了口气似的,又说,“多亏她未婚妻及时怀了孕,他们打算原地折返。我另搭了一辆车才到目的地。”
“我也一样。”艾伦心闸被埃里克某个细微的神情击溃。他深吸一口,什么也没说,钻进卫生间里,颇为急躁的解开腰带,用手套住跳得厉害的家伙,毫无技巧甚至是粗鲁的揉捏起来。所有的他的羞耻、愧疚和克制都被碾得稀碎。
埃里克只听到掩人耳目的流水声,他低头凝视自己满布细疤痕的掌心,思考着自己是不是有哪些话惹得“文明人”不开心。
等艾伦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苍白异常。他的右手沾满了没擦净的水珠。他朝着埃里克虚弱一笑,说:“如果你不介意,在你睡觉前我可以给你读个小故事。”
他们在一起哪怕是什么都不干,时间也过得飞快。短短的几天,他们彼此取暖,然后分开。
但每隔个几个月,埃里克就会回来找他一次,两个人黏在一起,却又不过分亲近。只有一次,埃里克偷偷溜进剧院的化妆间,趁着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拥抱了艾伦。仿佛不将艾伦的身体挤碎就难以填住他孤寂的深壑。
当他们谈论到婚姻或者未来的时候,他们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埃里克有时会说,那些对我来说总不是要紧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这小子背着我找了女人,那我一定会打得你满地找牙。也别想我再来找你。
当艾伦故意说到自己不能永远和右手过一辈子时,埃里克那张英俊的脸涨得通红,他有着能让艾伦快乐的天赋。
等到他们浑身汗津津的脱力躺在床上时,埃里克用粗糙的拇指抚摸着艾伦的嘴角。
第一次得到辅助性释放的艾伦细细回想方才激烈的性事,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如此深入另一个男人。
埃里克说,别得寸进尺,这可是我的第一次。
从此他们偷偷摸摸见面的形式又多了一些火热。
埃里克最长曾在艾伦的地方住足了四个月,他四处打零工,去流水线工厂、去郊区的伐木林和零售超市。他零零散散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挣了一笔钱。他想再换辆不会出毛病的二手车,这样载着艾伦一起远行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他还想着能不能自己最初始的夙愿也积攒几块。但他也只有一点能耐,钱的数量和内心宏愿往往相行过远。
他买了二手车之后带着艾伦去了离市中心最远的小酒馆,进门之前,他对着门口贴着残破的牛仔大赛“广告”微微发怔。进门以后他一边喝酒,一边听那些酒鬼高声谈论这个月来哪些狗娘养的牛仔被牛蹄践踏成残废或是被牛角顶穿脑袋。
艾伦在旁边看他凝神聆听别人的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喝完后结账离开。
“艾伦,你知道我。我是个四处奔波谋生的农场小子。如果将来我会在某处老死,那个地方也会是我自己的农场。当然,我现在还买不起,但早晚,我是说早晚我会有我自己的农场。”埃里克坐在驾驶座上这么说。他新买的二手车里还有着怎么也散不尽的尿臊味儿,尽管在艾伦坐进来之前,他里里外外洗刷过多次,那气味还是顽固地胶着在内饰里。
“你不用拐弯抹角,你要是想走就直说。”艾伦有些不快,他还轻轻捏着自己的右手食指,想表示自己毫不在乎。
“所有的城市对我来说都是落脚的地方,这里的眼睛太多,会做坏事的蠢蛋也多。早晚我们会被发现的。要不这次你跟我一起走,当我的伙伴,我发誓我有力气养活我们两个人。牛仔在路上搭伴都是常事,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关系。还有,你在这儿过得活他妈像个钟摆。我不想我每次只能像流着涎水的狗一样跑过来看你。”
“我可不是牛仔!”艾伦就是这么说的。
当天埃里克把他捎回家门口,看他的背影。不确定的问了一句:“小子,我们之间没完蛋吧?”
艾伦停下脚步,转过身,难得恶狠狠的说:“去骑你的牛,下个月别忘了流着口水滚过来看你的钟摆。”
埃里克舒心地大笑,之后踩着油门离开。
后来埃里克也想邀请他去看比赛或者和他一起去别的地方,但艾伦总是摆着头拒绝,他自觉看不了埃里克受伤。因此埃里克愈发觉得艾伦被种在这城市里,就像他几公里外的邻居们家门口的树那样,如果你不想办法移植过来一棵,你就什么都没有。
他们俩的第四年,某一次短聚,埃里克曾经若无其事的说艾伦有的时候就像是他老妈半截故事中被困在尖塔的公主,等着一个开着改装小货车的大高个儿去救他。守卫在塔的周围都是长着斑秃牛头的黑皮怪物,“没错,他们的皮肤上有癣,身上还有跳来跳去的寄生虫。他们双手擎着铁棒和石块,阻止我进去救你。”
艾伦红着脸说:“我该是个王子,而你不应该开着改装小货车,你应该骑马。塔周围的应该是穿着盔甲手里拿着长戟的士兵,他们比你还强壮。但是你总有让人出乎意料的点子,你总能救出我。”
埃里克用手指拨弄皮带的折痕,说:“马可跑不了那么长的路。也许我路上抛锚了,我骑了一段路的马,马累得躺下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然后我就徒步去找塔,找你。我可累不死。”
如果他和孤塔之间横亘的是一片蓝色的海,他会想办法游过去,他用手臂拨开海面,也许会吞下几口海水,最后他会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岸。凝在他身上的咸涩汗水被太阳拧干之后成了颗粒状的盐渍,就是盐碱地龟裂地表覆盖着的那种,但是那玩意儿沾在他身上就像是鳞片一样,不管会不会折射阳光,反正高塔之上的艾伦总是会一眼就望见他。
如果他和孤塔之间是一片无垠的森林,他会想办法穿越那密密匝匝的林地。他得躲避在森林里称王的凶猛兽类,他可能会为了果腹而折下干枯的枝干然后烤兔子,也可能会为了果腹而捡食秃鹫留下的残肉,那些树枝上的不曾被鸟啄食的果子会让他腹泻脱水。但即使如此,他也会一路走到森林的另一边,渡鸦难听的歌声一直陪着他。
如果他和孤塔之间隔着的是战场,也许是二战时期欧洲那种狼藉的战场,那么他会想办法穿过那一百座着火的城市。他周身都是飞驰的弹药和卧倒的尸体,他也许会被某个不长眼的士兵射中肩膀、手臂或者下腹,那感觉和被牛角顶撞刺穿无异。他还会帮助那些受到战乱纷扰的妇女和儿童,他把自己随身的食物分给他们。食物也许是森林里顺手割下的生肉。
如果他和孤塔之间是填充宇宙的星群,他们在两个不同的星球,那么他会想办法克服那些他一点儿都不知道的物理常识,他会在太空漫步,那些星星在他的想象力是发光的可以用掌心托起的球状物体,他可以收集一口袋的星星,等到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他会一颗颗拿出来给艾伦看。然后他会问:“见到我你会不会很开心?”
在他的浪漫想象中,他可从来不提那些牛头人。
接着,埃里克就不停地上路,穿过萧索灰色的公路,穿过他脑海中的森林、海洋、战场和宇宙。那些他的网,罩住他,而中心总有个尖尖的发亮的东西——那是他愿意为之奔波的某种为大多数人不耻的感情。
而现实中,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常常会冒出来,他说:“艾伦,我们想办法分期买个小屋前有树的小农场,那些活儿我都全都能干,我可以用木材和麻绳给你做个简易的秋千。再或者向北去一片无人的森林,我猜建木屋的活计我也能胜任。这样我们一打开门就能看到森林了。”
艾伦从未想过他们会以某种形式真正的离开,但是这种构想总是足以给予他一些满足感。他能依靠着短时间的相聚来蓄积力量,而埃里克却难以餍足。
埃里克可是把自己的话当真的。
艾伦依旧还是那个寂寂无闻的话剧演员。小小的剧场,局限的观众群。时间延绵至今,他只得妥协,时不时替母亲打理生意,得以抽空来剧院表演换得等候那个人时的片刻喘息,顺便期待着埃里克忽然到来时的惊喜。虽然他未必带着他的农场,但总是带着被惹怒的牛弄出的新的伤痕。
这天上午,艾伦收到埃里克托人捎来的卡片,上面写着见面的地点。
埃里克似乎停留不久,只是想看他一面就匆匆离开。他年纪大了,身上伤痕累累,像是周游的雄性花豹一样急需一个可以驻留的栖息地。
艾伦心跳如雷的早早在那处等候。这个地方偏僻却热闹,是城市腐败的根源。妓女和异装癖三五聚集,搔首弄姿的吸引恩客。
过了两个小时,埃里克才开着破破烂烂的卡车绕进街里,扬起的烟尘被夕阳镀上了金色。他隔着车窗远远看着艾伦,嘴角有不分明的笑意。等他同行的伙计钻进妓院,他左顾右看之下才小跑到艾伦身前。
“等他解决完,我就得走了。”埃里克冒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风尘仆仆。但嘴唇看起来依旧柔软。
“我天天都盼着能见到你。真怕有一天我会想你想得疯了。”艾伦低声说道。那种感情被时间烘焙的愈发炽热,那种痛苦的渴望甚至让艾伦希望有什么结果两人的方式,他们的骨灰要在一起。这种粉身碎骨的融合方式在这世道却比真真正正在一起要现实得多。
埃里克悄悄探出手,用炽热的掌心包裹住艾伦细瘦的手指。
这明目张胆的行为倒是和这处映衬,细微的嘘声让埃里克握得更紧。
他们慢慢绕出来,耳边嘈杂的声响如同潮退。
埃里克正色道:“我没准儿明年就能有个小小的农场,我打算在房子附近种一棵树。我哥替我找了个长期的工作,他说如果我能老老实实的干满一年,他愿意替我承担点买农场的预付费用。或者我们一起向北,我也许能找个伐木工的工作,我前几天在途中遇到一个老木匠,他告诉过我怎么样造房会更结实。”
“我这么着急地想见你,就是想来问问你,如果我明年来找你,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两个好朋友一起经营一个农场或者去森林独居,没什么的,对吧?我们这样八年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距离杀死。”埃里克紧张起来,拳头捏得咔嚓作响。
艾伦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就像眼睛里第一次有酒水的姑娘一样。
埃里克长吁一口气,继而与艾伦对视。他说:“你知道的吧,我长长久久来到这里都是为了你。”我穿过森林、海洋、星群和那些灰色的巨网,都是为了你。
埃里克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毫无顾忌地捧住艾伦的脸,热情地吻了下去。哪怕旁边有这个城市杂乱的哄笑讥嘲,他们也都没有听见。
艾伦难以对时间进行计数,这些年,或者过去的那些年对他来说总是太慢或太快。他的同性恋身份多少暴露了,但多亏他那个强势的老妈是赞助商,才让他能够在他与埃里克约定的这一天再次登台。
艾伦表演得投入,以至于观众足以忽略他略跛的右腿和因近乎失明而颜色变异的左眼。在《动物园的故事》结尾,“杰瑞”死去的时候,艾伦也跟着一同死去。
他怔着眼睛说着台词,左眼隐约窥到熟悉的人影,但却幻觉一般一闪而过。他以前总是能在观众席中找到埃里克,不用辨清面目,仅仅靠感觉即可。就像铁片与磁铁之间的牵连。
幕布落下,艾伦仍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