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大鱼》
追
文/一头沉
“将关于父亲有趣的往事整理,父亲英年早逝,在我记忆里的影像越来越模糊。想把所有与父亲有关的字眼记录下来,最起码能勾勒出父亲的轮廓,使自己不至于被时间打得落花流水。”
我
父亲离开北庄的时候只有16岁。
那时候在庄口时常坐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大家都唤他作老苗头。他是个老光棍,听说之前喜欢上一个下乡的女学生,两人之间有过一段风流往事,可后来学生回城,就留下老苗头一个人,整天在村里哭喊,却始终不敢出去找。大家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找那个女学生,他总是摇摇头,嘴里嘟囔着老天爷注定什么的胡话。后来他就跟着村里的一个老风水先生学艺,现在老苗头是方圆几里有名的风水先生,还会帮人看相算卦,曾经有小孩子在沁河里洗澡淹死,尸体怎么也捞不到,那孩子的父母便来请老苗头。老苗头看了看形容枯槁的二人,没收钱,说:“顺河走十里地,再晚就被泥鳅吃完了!”二人感恩带谢,果不其然在淤泥沙里挖出了孩子的尸体。从此名声渐渐地越传越远。
父亲走的那天是个下午,老苗头就坐在路旁的一截枯黄的槽榆木上,天阴沉沉的,墨汁似的云彩正从西山的梁上涌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青腥味道,老苗头看见一个黑影正向他走过来,他揉了揉眼角,眵目糊沾满了枯枝似的手指。父亲站在他面前,肩上挎着一个绿皮包。
父亲说:“爷,你帮我算算!”
老苗头说:“算什么?”
“你知道的。”
老苗头看着一脸刚毅的父亲,突然叹了口气。
父亲一脸疑惑问道:“爷,你算出来了?”
老苗头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用那双干树皮似的手揉着父亲乱蓬蓬的头发:“娃,你要信爷,就安下心,一个人一个命。”
父亲恶狠狠地把老苗头地手扒拉开,整了整斜跨在身上的肩带,眼神乜斜的盯着老苗头:“你活该死在这里!”
父亲说完话,用力地踢那半截烂木头,朝上面吐了一口粘痰,扬长而去。瘦小的背影在黢黑的柏油马路上一步步挪动着,渐渐消失在路尽头的拐弯。
这时周围突然暗下去。老苗头抬头一看,原来漫上来的雨云完全遮住了太阳,一阵带着彻骨凉意的风悠悠的从天际吹过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佝偻的身躯像是要被硬生生的折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人有一个命,一个人有一个命……”
父亲的离开是因为一个女孩。支书家的女儿向红。父亲和向红的故事开始于那一年的夏末,六月的北庄村整个被蒸煮在无尽的光流之下,父亲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窜到河里去洗澡。北庄地势高,紧挨着公路,路下是河滩的平地,沁河打着弯从山下蜿蜒而过。河水在炽烈的日头下,冒出些肉眼隐约可见的白色烟气,几个孩子脱光了衣服,迫不及待地一猛子就扎到水里去。溅起的水珠在下落之前被炙烤成烟,父亲在水里不停地翻滚摆动,可热气像是跗骨之蛆,怎么也摆脱不了。
父亲痛苦地高喊着:“嗳!别洗了,你们热吗?快热死我了!”
大家哈哈大笑着:“傻瓜,水里怎么会热,傻瓜!”
父亲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吗,这里水好烫!”
没有人理会父亲,父亲的吆喝弹到山石上荡起无数声回音,与盛夏聒噪的蝉鸣混在一起。他潜到水下,冒出一串儿气泡,等到他再出现时已经游到了岸边。他光着身子,眨眼间的功夫就跳到了岸上。他穿上了衣服,褪下裤子,朝着洗澡的众人,将那小东西扬的老高,尿流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后,从天而降落到水面。
大家气愤地高叫着:“王八蛋!你个傻货!嗳!往哪走?有本事你回来!回来!有本事别走!”但没有一个人舍得从水中出来,父亲赤裸着上身,脚踩着晒得发烫的鹅卵石,三两步就沿着一条隐秘地小径上了公路。
公路两旁的榆树枝叶晒得枯黄,在热浪中起伏翻滚。父亲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大红沟,一条清澈的溪流正从谷里缓缓流出,父亲的眼神被山谷深处锁定了,仿佛感觉到什么的牵引,他三两步就从公路上跳下去,顺着一条土黄的小路迈步前行。如果不是前几天的暴雨,大红沟是不会流出水流来的,父亲越往里走越感到迎面而来的清凉气息。砂砾和板石铺满了溪水下面。父亲跳到岩石上,砂砾印出一个个脚印,他继续向前走,一个个高低不一的小石台错落分布,溪水从上面源源不断的流下来,像断线的珍珠。好在石台不高,父亲轻松就越了上去,他感觉到脚下的溪水越来越清凉。直到翻过最后一个石台,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出现在了眼前。
但另父亲惊奇的绝非是这隐藏在山谷深处的清幽水潭,而是一个女孩。一个白花花的身子正立在水中央,比白日的光线还要夺目,乌黑的头发自然地垂在胸前,遮住了那两处凸起。父亲一下子就愣住了,恰逢女孩刚刚转身。四目相对,女孩面颊绯红,蹲在水里。父亲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臭流氓!”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你不许说出去!”
“当然,我谁都不给说。那你能让我也进去洗洗吗?我快热死啦!”
“你可别脱衣服!等我上去你再下来!”
“好好好,你快洗吧,我快热死啦!”
“你转过去啊,还想再看?”
父亲后来对我说,他在那天被这个叫做向红的女孩迷了心智。那天日头落下的特别快,父亲和向红一起走在余晖中,两人的影子纠结成一团,夏日的暑气早已经被清冽的潭水洗涤殆尽。可父亲却说,和向红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仿佛更热了,像是走在三伏天的太阳底下。
在那之后,父亲的好日子到头了。
父亲与向红的邂逅看似是个美丽的意外,实际上在父亲的叙述中,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的开始。女孩的脸庞像是魔咒,从那个下午之后就开始疯狂地在父亲的身体里发作。明晃晃的阳光,摇动的树叶,波光粼粼的湖面,水中沐浴的赤裸女孩,父亲开始固执地以为这一切极美意象同时出现,绝非是一种简单的巧合,而是命运之神的刻意安排。这种想法一出现,就像毒药一样迅速地蔓延,使父亲完全丧失了少年仅有的可怜的理智,他疯狂的像向红展开了追求。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总会做出许多傻事,所以起初向红的父亲李伟长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告诫这个整天穿着白衬衫,骑着自行车,在他家门口吹流氓哨的小男孩别和向红走得太近。可直到有一天,从村大队办公室回家的李伟长,在半路上,遇见了躲在河滩树林里亲嘴的向红和父亲,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脸色黑青地走到了正在缠绵的二人面前,左右开弓,两个有力的手掌拍在了两人的脸颊上。两人惊慌失措,父亲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已经被李伟长一脚踹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月上三竿,一阵凉风吹过,父亲扶起草丛里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在父亲忍着疼痛颤颤巍巍地骑在车上时,李伟长已经拽着向红的长辫子回了家。
李伟长坐在椅子上,牙齿都在打颤:“你想干什么?”。
向红哭着说:“我不知道。”
“那是个什么东西,你就不嫌脏?没爹没娘没教养的兔崽子!”
“我不知道。”
“你是瞎了你的眼?”
“我不知道。”
女孩的哭声萦绕了一夜。
父亲如果能在那个夜晚选择放弃向红的话,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他也会因此避免那悲剧的结局。可年少的热血非但没有让他冷静下来,反而更激发了心中某种不知名的决心。在父亲含血骑车回家的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仍准时的来到了李书记家的门口,可出门的并非是娇滴滴的向红,而是李伟长的砖头。呼啸而来的砖头差点砸中父亲的脑袋,锋利的棱角擦破了父亲的额头。
父亲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别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你等着,我还会再来的!”
如果不是向红母亲拉住向红的父亲,李伟长早就冲了出去。
“你和个小孩子置哪门子气!”
李伟长说:“他敢再来,我就打爆他的狗头!”
向红缩在角落里,泪眼婆娑,不敢吭声。
李伟长低估了父亲的执着,父亲的自行车铃声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李家响起。每次李伟长跑出门口,父亲就不见了踪影,让李伟长无计可施。李伟长想了个主意,从亲戚家弄来条恶狗养在家里,果然立竿见影,让不知情况的父亲吃了个哑巴亏,被狗追撵得出了村。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李伟长发现狗不见了,就在早上追撵父亲的时候再没有回来过,他脑海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在下午就看见了一辆自行车车晃晃悠悠地从村口驶过来,父亲满脸春光的坐在车上,后座绑着一个麻布袋子,父亲把车停在李家门口,看着伫立在门口的李伟长。
父亲说:“你喜欢吃狗肉吗?”
李伟长脑门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
父亲又说:“你以为养条狗能把我怎么样?”
“向红迟早是我的。”
“我去你妈的!”李长伟吼着,弯腰在地上找砖头。父亲大笑,趁着李长伟弯腰的瞬间,风一样的穿过他身旁,狠狠地吐了口口水,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李伟长愤怒的脸上。李伟长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看着父亲从后座卸下那条死去的黑狗,站起来骑着自行车,摇着屁股,渐行渐远。
父亲的所作所为一直被村民看在眼里,堂堂书记竟然拿一个毛头小子毫无办法。这一度成为那段时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家好奇李书记一味地隐忍到底是为了什么,可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父亲变本加厉,竟然夜里翻墙进到李伟长家寻向红。李伟长不得已在夜晚也得加紧警惕,提着猎枪,在院子里巡逻。
每次看到李伟长在院子里徘徊的身影,向红母亲都会忍不住叹气道这是做得什么孽。而向红一天比一天憔悴,沉默寡言,有时一天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状态让父亲有点摸不着头脑,自从那天在树林里被李伟长碰到后,他就再也没同向红说过话,他想向红干净的脸蛋,那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以及在阳光下闪耀的白花花的身体。这些都煽动着他心上那团无名火焰,在每个深夜炙烤着他,让他难以入睡。
七月的夏夜也说不上凉爽,父亲从沾满汗水的凉席上爬起来,三两步窜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抹了一把脸,趁着月色偷偷摸摸地潜到了李家。父亲蹑手蹑脚的来到了山墙根,纵身一跃就跳了上去,他猛一抬头,看见了院子里有个漆黑的人影,手上端着一杆长长的物件,在月光下泛着铜色的光辉。父亲眼瞅着那人徘徊的步子渐渐停下来,两手慢慢的举起那抹铜色,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迅速传染了父亲的全身,他浑身一泄力,滑出了墙外。父亲大口喘息着,明白那是土枪,乌黑的枪管里赛满了火药钢珠,只要擦着边,他这条小命就玩完。
父亲后来对我讲,那种土枪声音很大,他料定李伟长不敢开枪。可是他偏偏不敢抬头去看一眼。他还说:“你要是被那玩意指过,你就知道什么滋味了!”,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那天晚上,父亲又悻悻地返回了家,空荡荡的屋子里浮动着难捱的灼热,父亲缩在凉席上一动不动。
此后好几天父亲再没到李伟长家里去,但父亲白天仍悄悄地躲在她家门外,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除了李伟长远在武汉的弟弟突然来家里造访以外,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过去好几天后父亲才从那天夜晚的惊悸中平静下来,等父亲重新鼓起勇气准备再次骑上自行车去向红家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向红会到自己家里来。
当向红站在父亲面前,哭着说出即将要搬家的时候,父亲的手一抽搐,自行车侧倒到地上,荡起一层尘土。父亲看到向红的眼泪在他面前汇聚成了一条河,河流的源头是一汪碧绿潭水,向红正在那清洗着自己白净的身体,随着她手的起伏,一抹抹红色从她指尖跌落,蜿蜒流经父亲的面前,流出向红家,流出北庄,流向看不见的尽头。
父亲说:“你什么时候走?”
向红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搬去哪?”
向红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你……你跟我走吧!”
向红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
父亲有些生气。“那你知道什么?”
向红突然抬起头,眼神坚定看着父亲,重重的吐出一句。
“我要走了。”
李伟长搬走之后好几天,村民们才从村长的口中听到了关于李伟长突然搬走的原因。原来李伟长一味地忍让并非是对父亲束手无措,而是另有所谋。书记大人早就计划搬离北庄了,只是怕父亲的胡搅蛮缠坏了自己的好事,闹出什么乱子,所以才不愿意与父亲斤斤计较。李伟长的表弟,就是那个父亲看到的黑衣男人,正是来通知李伟长房子的事已经置办好的消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