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括，南京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尤其爱好《红楼梦》。
如果把《红楼梦》中的荣府比作一家公司，那么在家庭事务方面，贾母是董事长，鸳鸯就是她的贴身秘书；王熙凤是首席执行官，平儿就是她的行政助理。鸳鸯和平儿这两个“秘书”形象有同有异，比较分析这两个形象，可以管窥曹雪芹高超的人物塑造艺术。
鸳鸯和平儿虽是书中的配角，但她们的地位一点也不低，作用也很重要。不要说鸳鸯是贾母跟前的大红人，“便是老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她四次登上回目，“誓绝鸳鸯偶”一回几乎为她作传，闹得轰轰烈烈。平儿也四次登上回目，戏份比鸳鸯更大，几乎与凤姐如影随形，参与了一系列家务事的处理，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行政助理”。作者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倾注了大量笔墨，通过外貌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神态描写等正面描写，还有主仆上下对她们的评价等侧面描写，成功地塑造了两个鲜活丰满的既有相似点又有区别的人物形象。
先从相似的地方说起。
第一，“俊鸳鸯”与“俏平儿”——外表美。书中数处提到二人的容貌美丽。邢夫人说鸳鸯“是个尖儿，模样儿……一概是齐全的”，凤姐说鸳鸯“水葱儿似的”，虽为戏言，也足见其水灵俊俏。“鸳鸯偶”回有一段正面外貌描写：“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给人以明快干练的印象，与第三回描写探春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相似，鸳鸯“誓绝鸳鸯偶”与探春怒打王善保家的两个行为风格也类似，都体现了她们率直敢为的脾气与个性。所以如果说袭人像宝钗，晴雯像黛玉，那么鸳鸯就有些像探春，加一“俊”字，以示其精干大方，有男子的豪爽与潇洒。平儿更是个“美人胎子”，从刘姥姥眼中的“花容月貌”，到宝玉帮着妆后的“鲜艳异常”，都体现了比鸳鸯更具魅力的女性美。故作者几次称之为“俏平儿”，以示其漂亮可爱。
第二，“可靠”的鸳鸯与“周全妥帖”的平儿——杰出的秘书助理才能。鸳鸯是贾母跟前儿的大红人，红到“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红到贾母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凤姐认为“鸳鸯素昔是个可恶的”，除了因为她“素日志大心高”，率真刚烈，不免有狂妄失礼的言行之外，恐怕就是因为鸳鸯伺候老太太太过“周全妥帖”，太受宠，抢了她的风头吧？能让凤姐嫉妒争宠的人，一定是极精明干练，办事极周全妥帖，极得老太太欢心的人，她正是鸳鸯。那么她究竟是怎么可靠，怎么妥帖的呢？
“誓绝鸳鸯偶”之后，贾母对邢夫人说出了心里话，表现了这样一个宝塔尖上的“至尊”的孤独与对鸳鸯的依靠。王夫人是荣府的女主人，但“多病多痛”，只得任命凤姐为执行官，帮着料理。而凤姐年轻，不免有疏漏处。在这种情况下，“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来了，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贾母无论在精力上还是在心理上都不愿意再操心家务了，鸳鸯正是让她省心的一个贴心照顾她生活的人。因为她“心细”，所以“周全”，凡百事她都想得到；因为她知道老太太的脾气性格，所以“妥帖”，事事都办得顺老太太的心。只因如此，鸳鸯才成为贾母跟前第一个“可靠”的红人，这是她心细精干的特点。
鸳鸯还只是贾母的私人秘书，平儿则是总管家务事的行政助理。她作为凤姐的助理和参谋，协助凤姐处理家务。很多事情都是先回她，跟她商量，之后再与凤姐议决，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是先见的平儿。凤姐养病期间，她还直接代其行权。她深知“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的道理。茯苓霜、玫瑰露一案中，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仅有“判冤决狱”的精明能干，更有“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宽厚仁慈。相比之下，凤姐要“细细的追求”，还要“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无论在办事策略还是在人格层面上都逊色了很多。二人对比更体现出了平儿的善良，伏下后文可能休凤姐、扶正平儿的原因。
当然，平儿绝不是为了突出自己，反衬凤姐不得人心，相反，作为一个好助理，她还要处处维护凤姐的形象。探春理家时，平儿支持当权的代理执行官，同时也不忘为凤姐树立形象：“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如果一味赞赏新政，会显得凤姐不明与无能，平儿表示不是凤姐没想到，也不是办不到，而是忘了，机智地维护了凤姐的形象，“好丫头，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二人的秘书助理才能体现了女性的聪敏、心细、机智，是曹雪芹女性崇拜的表现。
第三，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这两个人都很善良，知道为别人着想，急他人之所急，尽力为之排忧解难。鸳鸯的这一点主要表现在为司棋保守秘密：“鸳鸯闻之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可贵的不仅在于保密，还在于设身处地揣摩司棋病重的原因，“自己反过意不去”，主动向司棋发誓，让她放心养病。
平儿的女性特质于这一点上体现尤其明显。她是通房大丫头，香菱也是，但二人境遇之差有如霄壤。贾琏之庸俗好色、凤姐之泼辣醋意，均不在薛蟠、夏金桂之下，平儿却能游刃有余，甚至公开挑战凤姐的权威：“‘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如此“过分”，凤姐都没拿她怎么样。不只因为她能力强，凤姐离不开她，更因为她善体贴人，琏凤夫妇都曾受益。对贾琏，是帮他隐藏罪证，即所谓“软语救贾琏”。对凤姐，一是在第十六回，旺儿媳妇送利钱银子，平儿知道“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体己，他还不放心地花了呢”，于是撒谎说香菱来了，没让贾琏知道。凤姐贪财，平儿为她“省钱”，可谓善解人意。二是在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打了平儿，事后贾母让琏凤夫妇给平儿赔礼。她受了贾琏的赔礼，却在凤姐说话之前“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因为她知道贾琏厚颜无耻，且十分宠爱自己，受之无妨；而凤姐是最要强的人，要给足她面子，让她有台阶下，决不能让她当众给自己赔礼。平儿的体贴让凤姐这么要强心硬的人都“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又说：“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更让凤姐发自内心地感动与惭愧，所以在回去无人时拉着平儿笑道：“我昨儿撞丧了酒了，你别埋怨，打了哪里，让我瞧瞧。”芥蒂消除得如此顺利，与平儿体贴凤姐、给她面子有很大关系。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平儿公开挑战凤姐的权威，凤姐也没真生气了，因为平儿既得男主人的欢心，又是女主人的心腹，是一个真正的房里人，他们是一家人。此外体贴宝玉而“情掩虾须镯”，体贴探春而“判冤决狱”等都体现了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特点。
两人在相似之中也有区别：鸳鸯有男子的阳刚气质，平儿则更具女性的阴柔气质。这不仅使二人之美一俊一俏，还使她们的人生观有很大差异，突出表现在婚姻问题上。
平儿是温柔的，服从命运安排的。她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她曾说：“你听见哪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如此说来，她还不是正式的小老婆、姨娘，但前途也就是如此了。最好结果不过是凤姐死或被休，她被扶正。她之所以安于这样的婚姻，一是因为本性温和，二是因为她和贾琏是有感情的。这从她日常言谈举止中就可以看出。“软语救贾琏”自不必言，第四十四回贾琏因醉打了她，她到怡红院哭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娇嗔之态毕现。怨而不怒，嗔而不怪，说“糊涂”而不是其他骂人话，再加上“我们那”，充分体现出虽然贾琏打了她，他们还是有感情的。
鸳鸯则不然，她是刚烈的，不愿听从命运摆布的。邢夫人说她“素日志大心高”，平儿说“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说明她平常就表露过自主的婚姻观念和很高的要求。她知道姨娘没地位，高傲的个性也让她看不起做小老婆的行径，“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她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所以才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很显然，她不愿意委身于自己不爱的人，给老迈昏聩、贪婪好色的贾赦当牺牲品。
但书中也没表现出她和哪个少爷、小厮有特殊感情，所以她在这方面是没有目标的，如她所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她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算一天的态度，不是一开始就抱定了终身不嫁，是“到了至急为难”才“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但随着对家人的失望，“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以及贾赦的威逼，她对未来渺茫的幻想被打破，不得不认清现实，于是有了那段刚烈的誓言：“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没造化……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这是对强权的反抗，对命运的反抗，是鸳鸯脾气个性的集中体现。后四十回中鸳鸯果然在贾母死后自尽，她殉的不是贾母，是自己的青春。在那个社会里，一个丫鬟的青春，不是永远地埋葬，就是痛快地死亡。温和的平儿选择了前者，刚烈的鸳鸯当然选择后者，再次印证了“性格决定命运”。
鸳鸯和平儿美丽善良，机敏聪慧，周全妥帖，善解人意。平儿体贴弱者，鸳鸯不畏强者。她们同是那个恶浊的社会里弥足珍贵的没有被污染的灵魂。她们人性的光辉将随着《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一起，流传千古，温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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