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躲过一场旷日持久的雨,至今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被连日的雨水打得透湿的早晨,东边的山峦开始显现出久违的明亮的晨曦。要晴了!我欢呼雀跃,临时决定去龙洞买点新鲜的牛腩(我经常买菜的小区超市很少卖牛腩)。刚走到牌坊那儿,天空变暗了,然后,细小的雨滴落下来。
这雨就像是老天爷派来摸底的探子,它探了一下这天像我一样没有带伞的人大把大把地在街上晃荡,立马回去通风报信。而此时的我还沉浸在风停雨住的虚假祥和里。我在龙洞小学旁边的早市流连,在离牛肉店不到三十米远的地方,我被一个摊上的水果吸引,买了几个水灵灵的香瓜和几个胖嘟嘟的桃子,扫码付款时,暴雨突然就扑过来,噼里啪啦,瞬间就把旁边的马路打湿了。
摆摊的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干瘦的丈夫麻溜地打开摊位上方的一把大伞,微胖的妻子邀请我站上去——此时身边的路人都在没命似的往巷子里的屋檐下奔跑,我赶紧跨上台阶,躲到了他们的伞下。
雨声如瀑,仿佛千军万马奔过,只见水花飞溅,周围一片迷茫。仅仅过了三五分钟,我原来站立的马路,就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瘦老板娴熟地用树枝挨个捅着泡沫箱的四角,好让滔滔不绝的积水顺利流下去;老板娘则表现出一副有老公在万事不操心的姿态,她把唯一的一个塑料板凳往伞的中间挪了挪,然后一屁股坐下去,气定神闲地刷起了短视频……
雨,大约很快就会停吧。但雨不这么想,下了一个小时仍没有停的意思。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淹过台阶了。我们头上的伞开始漏雨,有一处刚好漏到老板娘的背上。她坐不住了,当机立断顶着一个空泡沫箱冲到了对面——对面那间三四平的小屋,是环卫工人放垃圾桶的地方,臭是臭了一点,但屋顶结实,没有漏雨的风险。
老板娘冲过去后,开始还觉得是个正确的决定,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妙,因为她的手机、钱,还有她老公,她最在乎的人和家当,都还留在我这个陌生人的身边。此时,瘦老板精准地察觉到对岸老婆的不安,他立即拿起女人的手机,操起一个泡沫箱顶在头上,也水去了对面……
夫妻俩弃摊而逃。我迅速判断了一下局势,去对面,会被臭到,留下来,会被漏的雨淋到,看看已经湿透的裤腿,我决定留下。我把老板娘的塑料板凳往边上挪了挪,一屁股坐在上面。我的面前是一筐桃子和一筐李子,我的左边是一筐西瓜,右边是一筐香瓜。那会儿,如果有人涉水而来,不管他想不想买点什么,我都会努力吆喝,极力想卖出去一点什么——可是没有人来。在我独自留守水果摊的一个多小时里,连只蚊子都不曾光临过。
周围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我一个人享受着一把大伞下宽敞的空间,闻着水果的甜香,人生第一次,从一个水果摊主的视野,去看雨雾迷茫的街道。滂沱大雨中,我听到雨水砸向大地奏出的乐声。那是大自然的交响乐,由无数乐器共同演奏发出一种巨大的和声。那个瞬间,我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安宁,是明确什么都做不了索性安之若命的安宁。能在这个水果摊躲雨,想想还真是幸运,万一这雨几个小时不停,万一我饿了,随手抓个水果在雨里洗洗就可以充饥,对面的两口子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到时他们还得顶着泡沫箱回来觅食……
每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雨,都是一次友善的提醒。提醒我们活在当下,提醒我们随遇而安,提醒我们所需甚少。当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身边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天桥,一小片屋檐,一把伞,一个无人的荒庙,一座陌生的茅屋,那就是福祉,是天堂,是无上的幸福。
在如泣如诉的雨声中,我想起一个朋友曾经讲过一次温暖的躲雨经历:那天下班,路上遇雨,她狼狈地站在路边一家小饭店搭出来的雨棚下躲雨,雨一直下,她索性点了个火锅,吃起晚饭来,一起躲雨的人,也如此操作,把个小饭店整得热火朝天。火锅吃了一半,突然狂风大作,雨棚眼看着就要被掀翻,所有人丢下筷子拼命拉着雨棚,过了几分钟,风停了,雨棚保住了,大家回去继续吃饭,最后结账时,老板给所有人都免了单。
你,我,他,每个努力奔走的行人,都是人世的长雨里,依偎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的路人。
我之所以一直在小区超市里买菜,是因为有一个暑假,我和女儿桔子回长沙时遇到暴雨,在污水横流的超市门口,超市老板娘威武雄壮地扛着一把直径三米的大伞,语气坚决地要把我和桔子送到百米开外的出租车上去……
自从六月我在龙洞那个水果摊躲过一场两个多小时的雨后,我们家的水果,基本上都来自那个地摊。小夫妻卖什么,我们家就吃什么。好像也没问过价,他们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每次要走时,微胖的老板娘总是往我袋子里又塞上一两个水果。
到底是一起共过患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