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 可能有人会问,凶手明明自己主动去做了删除记忆手术,为什么还要去载入江丰(黄渤饰)的记忆搞出这么多事情?
在我们的软科幻设定中,跟诸如《暧暧内含光》等记忆题材的电影的不同之处在于,电影开场的半小时讲到的—— “记忆失感”跟“记忆删除”是完全两回事。譬如江丰对张代晨(徐静蕾饰)说:“我还记得那些事情,删除的只是我的情感。”但是当他的爱人又发生危险的时候,他的情感又回来了,像《暧暧内含光》里讲的也是这个。那么问题就来了,凶手在折腾什么。凶手是想忘记ta杀了人,还是ta杀了人之后有很大的罪恶感要逃避,甚至为了测谎,各种可能都有。在我们的电影中,我们不是单单把记忆删掉了,让凶手不记得那个人是ta杀的,那这个故事就不用演了。这个电影其实很好玩,它是一个黄金交叉,电影从百分之百的江丰、百分之九十的江丰到百分之十的凶手……剧本上都有写他们性格变化的百分比。凶手从非常的冷静客观一路到开始感情用事,其实凶手最不合理瞎折腾的地方是,ta如果比所有人都先到现场,只要开枪打死 再打死张代晨再离开现场,这样就能产生一个凶案逃脱的金三角。这样就可以嫁祸给 。但ta为什么选择片中的那种行事方法呢,ta在折腾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ta爱上 了。这就是电影里我们最想传达的。
“记忆失感”跟“记忆删除”是完全两回事。失去爱的感觉了,就可以从容放手。
Q :像你说的,你小时候IQ很高,又年少成名。近年来又一直要把悬疑片类型拍下去。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一个喜欢证明自己很聪明的人?对你来说,或者具体到这部电影中,设计出精巧的剧本,用诡计骗过所有人是会比表达感情更重要吗?
不是的,这部片对我来讲表达家暴更重要。我跟任鹏比较不一样,我们很互补。他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对我来讲角色成立的感情比逻辑更重要。这不是代表我们要比观众聪明,而是说这个类型确实是我们在跟观众博弈谁更聪明,而不要忘了华语电影,我们真正面临的比你想象中的更可怕。只要说是华语,面对观众和媒体的时候我就会比别人先矮一截,先输在起跑点。其实我不相信有人是一次就完全看懂《盗梦空间》或者三次以内看懂《十二宫》。大家对它们愿意多看几遍的原因是他们知道导演和编剧都想说很多。
我刚刚为什么说这部电影是勇气之作,而不是靠着卡斯和五一档最大片的概念直接“骗”观众,就是因为我不相信宣传的那套说观众都很笨,二三线城市的观众不在乎,他们只要看看明星就进来。我就是不相信这个,因为我自己就是观众,我自己就是豆瓣用户,我就是觉得我自己很聪明。
情感对我的电影很重要以外,这个博弈的过程我希望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我想提供大家进电影院的一个新的电影类型,除了缅怀青春,除了看IP,上山玄幻、下山盗墓、小鲜肉很美以外,也许我可以进来密室逃脱一下,或者博弈斗智一下,因为这也是一个电影类型,所以叫烧脑片,叫悬疑推理片,这不是出题者比被出题者聪明,而是我们确实在进行一种电影中娱乐和被娱乐的过程。
而对我个人来说,感情会比较重要,所以莫文蔚在《催眠大师》中一定要唱《U must love me》,当时院线经理有睡着的,跟我说:“诶,这首歌别唱了,我每天多排一场给你。”而我这次在《记忆大师》里选用了电影《她比烟花寂寞》里的主人公原型,杰奎琳·杜普蕾的作品《埃尔加e小调协奏曲》,杰奎琳一生很坎坷,被传言有被她犹太籍的指挥家丈夫(丹尼尔·巴伦勃伊姆)家暴,她身为全世界近代最伟大最天才的大提琴家,我从小学乐器就崇拜她,到最后得的是末梢神经失调,一个不能拉琴的病,我在这部电影里放完了几乎全本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乐章,为了表达许玮甯那个角色的命运。这件事除了我矫情和重视感情以外,如果少了这首曲子,搞不好我每天能多播一场,但情感对我真的很重要,因为我是双鱼座的。
“ 软科幻中的强制取样”
Q 以“记忆”和“操纵记忆”为核心的犯罪故事,有诺兰的《记忆碎片》这种珠玉在前,此外《暧暧内含光》《睁开你的双眼》也与《记忆大师》的创意比较相似。为了在故事内容和镜头语言方面规避雷同你采取了哪些方法?
我觉得我在电影语言上有一个东西是首创的,我不能说完全首创,因为阅片量虽然高但也一定有我没看过的,就是“穿戴型记忆”,你有看过任何一个电影是A拿到B的记忆,然后在电影中由A来演么?《催眠大师》之后,我们一直希望为华语片带来在假造科幻、假造空间领域中,有一点原创的东西。因为《盗梦空间》做得太棒了,所以我们想要做一点点原创,至少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做的都是别人看过的,所以我们做出了一个新的世界观,是一个“穿戴式”的记忆。
Q 这也是我想问的视角的问题。(是。)但这会出现一个bug,其实这应该是主观的视角,黄渤得到了凶手的记忆,在凶手的视角里他看着自己的手、衣服等等,黄渤占据了这个视角,他应该看到的也是凶手的手和衣服。
这个是你玩游戏的观感,但如果是把记忆当成电影的逻辑来讲,你其实是以你睡觉做梦时的状态去演那个电影的,所以这个叫“穿戴型记忆”。如果按你说那是情节漏洞,那所有跟记忆有关的电影都有这样的漏洞。
“穿戴型记忆”它不是cp游戏设定。黄渤当时看剧本时一直问我:“我演这个角色是不是看不到自己,我只看到自己的手或是像玩VR一样。”其实我们是把记忆当成电影语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梦中走在森林里过,但你又知道你在梦中,如果把梦当成一部电影或是一个迷宫,你是穿着你睡觉时的衣服、以那种状态和年龄进入那个梦里面的,这个是我们的一个设定,这不能算是bug,只能算是软科幻制定中的强制取样。这就需要我有一种勇气就是,我说这样就是这样,不可能有软科幻限定是无懈可击的。
就像《盗梦空间》,他们进入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梦里,你发现渡边谦换衣服么,为什么要换呢,因为那套衣服在那个环境里比较漂亮。所谓强设定就是,我创作者这样告诉你:我的世界观是这样的。
“ 我再也不要和段奕宏合作了!”
Q 谈谈你对几个主要角色的选择,评价一下他们的表演?
先说黄渤,我人生最爱的几部电影,你看看有什么共同点:《楚门的世界》、《月亮上的男人》、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戛纳最佳导演作品《恋爱鸡尾酒》、奥斯卡入围电影《狐狸捕手》,史蒂夫·卡瑞尔主演的。这几部我最爱的电影中的共同点就是,它们全部都是喜剧演员演的正剧,《狐狸猎手》甚至是一个喜剧演员演的犯罪传记片。我一直非常着迷喜剧演员演正剧和悬疑片,这个是我的特质。
你看《催眠大师》的主演。以及我刚刚拍完的一部网大,有一点点悬疑的元素,主演是包贝尔。《记忆大师》里的黄渤老师在挑战正剧的过程对我来说是比较震撼的,我选择黄渤老师真正的原因就是他很适合,而且他是个喜剧演员。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这个挑战让我感到兴奋而有趣。
陈正道一直非常着迷喜剧演员演正剧和悬疑片。
徐静蕾这次的表演在我来看,她完美地演绎了那种“你们都不是的女人”,就是一个有才气、一个作家、一个在时代中有代表意义的女性。徐静蕾老师我今天就敢这样讲:将来一定会有人拍她的传记。对我来讲只有徐静蕾能演出我要的那个感觉,是因为徐静蕾现在活成的样子就是,她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小孩、不需要自己的对象有很高知名度、也不需要和“四大花旦”其他人的成就相比,只要开心地拍电影、做自己就好。我在这次拍电影过程中被她的人格魅力吸引得很深。
她对所有的评论无论劣评还是好评都能泰然处之,但同时她又很坚定地认为“我就是我”,我就想这样的女人谁能来扮演呢?对我来讲这已经不是表演了,只有徐静蕾可以做到这么轻盈,做到“我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当时江丰妻子的选角是我最喜欢的,纵使她没有里面两个男主角那种爆发性或很有挑战性的表演。在剪辑的时候,我看了徐静蕾好久好久。
只有徐静蕾才可以做到这么轻盈地演绎张代晨这个角色。
而杨子姗,她可以在《重返二十岁》中独撑全场,闪亮发光,她也可以退到《记忆大师》里面,所有的表演都用最收敛的方式,因为她知道大家有可能会怀疑她。就是对我来讲,平衡点和表演这件事情我的看法和学院派有点不同,我试镜时最不会选的就是那种时刻要爆发的演员。所以你看我选许玮甯从头到尾没有表情,演完了整个角色。她连哭都不调动脸上的肌肉;而李慧兰是反过来,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戏剧化的女人、她利用那个凶手、利用别的男人、利用所有人。《记忆大师》八个主要角色,我用了四个明星,四个新人,他们全部都用不同的表演方式,我的工作就是调和他们,不是把他们全都变成淡淡的或是怒吼的,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杨子姗既可以在《重返二十岁》中独撑全场,闪亮发光,她也可以退到《记忆大师》里面,所有的表演都用最收敛的方式演绎。
Q 那为什么会选择段奕宏出演本片,你怎么看待段奕宏与黄渤的化学反应。
其实化学反应这件事情我有点抓不准,很多人看完会跟我说段奕宏和黄渤飙戏很精彩,其实我看到的时候他们不是在飙戏,因为我在现场看到他们两个太多争论,角色该怎么演绎。这个是绝无仅有的经验,不管是《无间道》还是最近的《非凡任务》,所有的两个男演员飙戏,你绝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剧本。
他们两个彼此飙戏没有用,他们谁飙过对方的同时,那个角色就毁了。你知道黄老师连演在许玮甯家的戏,演完,黄渤还要照这样再演一遍,他还要学得很收敛,叫许玮甯不要开门、然后害怕,那个戏等黄老师真的做出来之后我们都说:“哎,黄老师,你不要装可爱好不好。”就他其实是很困难的表演,他要怎么样演得像,又不让观众一下觉得“诶,黄渤是有病吗?”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拍摄过程。
段奕宏和黄渤彼此飙戏没有用,他们谁飙过对方的同时,那个角色就毁了。
Q 你和段奕宏是第一次合作,他自己说过他每次拍戏都带着是最后一次和这个导演合作的心情来工作,那你还会想要再次和他合作么?
我还真的当时觉得是最后一次跟他合作了。哇,他真的特别难合作你知道吗!他每天早上来,剧本里面叫他做一件事,打个比方,就喝一瓶水,编剧任鹏一看到他来了就很紧张了。段老师看到我就会喊:“哎,导演,有事问你。”“啊,您问您问。”“为什么我要喝这瓶水呀?”“因为你口渴。”“我为什么会突然口渴,你给我一个理由。”“编剧来回答,段老师,我去吃早餐。”然后我就看他们俩在那边讲很久,然后任鹏喊我,段奕宏就说:“我还是没觉得被说服为什么我要喝这瓶水,你没说服我,这场戏我没法演。”我说:“段老师,别争了,不就喝瓶水嘛,你就喝了吧。”“不行,我需要一个理由,我是一个演员,我要给你很多选择,我这样喝也行,我那样喝一次,你觉得我哪一次好。”我就特别容易没有耐心,于是就说:“段老师,我就拜托你把这瓶水给喝了,行不行!”如果我说:“好,OK,那你不想喝就别喝。”他就会说:“那你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不喝。”
我就……但你知道吗,这个很好玩哦,喝水只是举例,我记得拍完时我说我再也不要和段老师合作了,他太难合作、太多想法、对于角色的建立、解构都太复杂,这样对导演压力好大。可是我在剪辑的时候发现,最后我有20个take,我用小荧幕看突然就觉得,最近有一个新的故事好适合段老师,然后等到我看大银幕的时候,我看到段老师拿起水喝的时候,看了水一眼,我突然了解他当时想诠释的事情。而这是我在剪辑好多次在大银幕调光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表演,对于这个类型,有绝无仅有的细腻感。
“ 看到别人拍得比我好我会胃痛 ”
Q 《记忆大师》的故事创意是你提出来给编剧的,为什么想出一个这样的故事?前有《催眠大师》,后面你还会拍《心灵大师》,为什么如此中意这类题材,是缘于自己有一些遗憾的经历和记忆么?
就是我小时候被家暴、性侵,然后……怎么可能!哈哈,我开玩笑!
我小时候比较特别,很小时候就会梦游,我跟一般小孩不太一样就是我那时候做过一个瑞士智力测验分数很高,我小学的时候被分在一个质优班里面,但是其实我学习不好,我记得很清楚我永远都是班上最差的,《盛夏光年》里那段是真实事件,我们老师会把我的桌椅搬到学校的操场正中央。
但我后来才发现我很聪明跟我能读书是两回事。再加上我小时候内心对自己有很多质疑,很多原因,包含喜欢谁,或者各种与一般小孩的不同,所以我的成长过程中其实又孤独,又在寻找自我认同。我小时候还很会说谎,我会说谎骗父母得到零用钱,我会说谎骗老师,我妈觉得我读不了书、以后做不了大事。但是长大后,我妈发现,哦,原来幻想、说故事、孤独带给我的养分是我可以拍电影。所以我的电影很多时候主角都是在跟自己搏斗、都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成长到现在我能拍电影、能言善道……
其实我的性格里有很强大的自卑与自大的混合体,我面对观众很自卑,但面对电影公司、面对投资者我很自大。我面对上级会很保护自己,面对观众会很怕被不喜欢,我的作品就表现出这种分裂。所以《催眠大师》的主题讲自我救赎、原谅自己;《记忆大师》的主题讲面对自己内心的怪物、面对自己内心的黑暗面,这个对我来讲是一个很漫长的自我认同的过程,然后我很感谢老天给我一点点才华,如果大家觉得我拍的还不错,我很感谢老天给我的这点才华让我用电影来治疗自己。
Q 那是否因为你这样的性格,导致那时候你有大概六年的时间是毁约、赔钱、再毁约,得罪整个台湾电影界,而后拍mv、广告、做设计度日的,能具体谈谈那段时光么?其实你的起点很高,当时凭借《狂放》成为最年轻的威尼斯影展国际影评人周竞赛单元的导演,《盛夏光年》也提名了釜山电影节的奖项,但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目中无人,现在回过头看有什么感想?
那是因为当时自己年少成功又觉得自己天才了不起,就很自大。那时候还没有《爱乐之城》的导演,你会觉得这世界上你已经很厉害了,你很天才,23岁就可以拍电影。去了威尼斯影展、东京电影节、釜山国际影展、意大利乌迪尼……反正两三部电影内我就去了十几个国家。然后23、24岁媒体又爱讲,于是就觉得:哇,自己好厉害。什么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但那五六年的时间又爱玩、又自大;然后你慢慢拍又会发现其实你拍得没有那么好,还需要再学习。
所以就变成我今天会有的个性就是,我很有侵略性,但我现在更谦虚一点。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创作的状态非常好在于,中国市场起大浪,每个人都很牛逼,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年代,就是这种纸醉金迷、市场投资,每个月我都收到好多剧本,但我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好。我看到那些拍得比我好的电影我会胃痛,去年我看《七月与安生》看完我胃痛,我在想为什么Derek(曾国祥)拍得比我好,这样会推动我要拍得更好。
那五六年是上帝告诉我:一,如果没有那五六年,我不会从台北到北京;二,那五六年告诉我上天给我天分,但是心态需要我自己学习。所以你问我这五六年发生什么事,多了,我可以拍广告拍到一半不爽我就走人,可以答应今天开机,早上就说牙痛就消失跑去玩。现在不会了。其实你们可以问一下,在华语电影圈,尤其在北京我很特别,我不吃饭局,万达的老总们很烦我从来不开会。因为我认为我是电影导演,我只要把电影拍好。你看这部电影中有那么多罪证资料,我情愿花时间把一千份都一份份看有没有用重复的照片,情愿去检查里面的机械小齿轮做得好不好,情愿去看 的衣服,又要像古装又不能让观众完全发现是古装,再检查花纹,我情愿花时间做这些。我可以告诉各位我几乎没有吃过饭局,我合作万达电影两部了,我只和万达电影公司的老板在记者会后吃过一次饭,而且半小时内我就找理由跑了。因为我觉得我把电影拍好了,我很认真了,电影绝对有缺点,可是在我的才气之中、现在年龄之中我能做的,我做得好努力了。
导演陈正道(左)与编剧任鹏,合作过很多次作品,默契十足。
Q 你大概从2011年来到大陆拍片,你觉得两边的电影制作环境有什么不一样?
有。这边给予导演的宽容度比较高,因为电影赚钱,他们对导演很好,再来就是预算和市场决定我的梦可以做得比较大。在台湾我可能拍青春片或是比较格局小一些的片会比较容易,在这边我可以拍格局很大的。
Q 那你说的这些会是台湾电影近年来相对比较低迷的原因吗,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去年金马奖很多重要奖项都是由大陆电影人获得的,你对这个现象怎么看?
老实说金马奖很特别,他们其实会很鼓励一些,其实你看金马奖很少鼓励2011年以后的我,2011年以前我其实有入围金马奖,他们对我也很做肯定。2011年当我的片在市场上表现不错以后,金马奖会更花时间关注《爸妈不在家》《八月》或者《不成问题的问题》这些电影,他们会花时间鼓励那些如果没有金马奖,它可能会被市场给吃掉的片。我觉得金马奖是有这个精神和值得尊重的地方的。他们知道整个华人电影,应该要有商业表现好的电影,也有作者表现好的电影,于是会有上述我说的这些电影获得金马奖。这是我觉得金马奖比较特别的地方。(那你对台湾近两年电影市场比较低迷有什么看法?)这个我不知道,我没有跟他们有太多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