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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威力最大的词 | 单读

单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04 08:37

正文


历史的书页上从不缺乏异邦人的身影,然而自唐以后,官修史书冗长而乏味的记载,早已失去了司马迁、班固史书的文学想象,异邦人也随之扁平化,成为几笔记录。但人们从不放弃对撒马尔罕金桃的向往,携带异方珍宝的商人、虔诚的教士,一个个曾在东方和西方之间衔递交流的人,如一只只青鸟,倏然划过天空,它们飞翔的路径和姿势被想象、被铭刻。


作家李敬泽搜集蛛丝马迹、断简残章,在《青鸟故事集》中亦假亦真地讲述了曾在东西方文明使者的故事。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无法从两种文化的对撞中把激情和无知、责任感和邪念分离开来。而一支能包容的笔,能在适当的时候唤醒我们对陈年旧事的感觉,间接地刺激我们对种种常识、模型、观念的不满。单读作者云也退认为,李敬泽用一种“偏僻的想象”和“可能的艺术”,重新审视了那些被宿命操控的人类行为,同时暗示了一种打破宿命的决心。



偏僻的想象或可能的艺术

云也退


世界上威力最大的词是什么?我觉得,是“可能”,不带前缀的,连“不可能”都不算。谁都知道 1+1 等于 2 ,1+1 不等于 3 ,但你说“ 1+1 可能等于 3 ”,哪怕这个可能性不存在,哪怕你暂时没有想好如何自圆其说,别人也会觉得你有点高深,是“天机不可泄露”那一系的。“可能”二字是开放式的。一个事实没有发生,或至少查无实据,有些人就退了,就绕开那道堵死的门,但另一些人却放出手里的“可能”,让它马踏连营地肆虐。


但“可能”又是一匹劣马,驯好了不容易。像李敬泽这么一位娴熟的可能艺术家,也得经过长久的一番磨砺。在他的《青鸟故事集》里,有一篇散文《雷利亚,雷利亚》,其中写到明代正德年间一个从欧洲远渡重洋前来出使的葡萄牙人,名叫皮雷斯,他在广州耽搁了三年多,到 1520 年,才得以进入北京。正德皇帝是个出了名的“幻想帝”,嬉玩无度,早就把国事扔在了九霄云外,使团只能苦等在国宾馆,悠悠又是一年。随后正德驾崩,临死前下诏处死葡萄牙人。李敬泽写道:“中国衙门里的刽子手肯定跃跃欲试,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可能从来不曾砍下洋鬼子的头。”


一个“肯定”、一个“可能”(那“肯定”其实也是“可能”),说明作者有点小激动。他的想象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不过发力是分散的,缺少重心。通过窥视中西交流史上的几个历史节点,他希望一探古人的抉择如何深深塑造了当下,但是,他自知有时“编排得过于复杂”,有时还夹带了情绪。


《雷利亚》这篇文章出自一次灵感偶得:李敬泽在另一本 16 世纪葡萄牙人的见闻录中发现“雷利亚”是一位女士,她称自己是皮雷斯的女儿,他的父亲没有被杀,而是被流放到今天的江苏邳县,娶了中国妻子后生下了她。在查到这条资料后,李在一种可以想象到的心情的敦促下,打电话给他一位原籍邳县的友人:“你可知你家乡有过葡萄牙人吗?”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又祭出了“可能”:“我放下电话,心想,未必,没准此刻朋友身上就秘密地流动着一滴淡蓝色的血,这滴血有大西洋的咸味。”


当“可能”还只能被作者拿来试身手,就像尝试一种新式兵刃那样,我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会儿引用古人的书本,一会儿想象古人,一会儿又要照顾到现实中老哥们们的行止,因为他那么希望制造一种在当下、在现场与书本和想象中的古时之间来回穿越的感觉。摆弄文字的人,总免不了要有坐地日行八万里的野望。


毕竟是一颗虚构的心,最终都会奔向在信史中挖出一块自由空间的路径。何况,历史即文学,虚构从来不会乖乖立于历史门外。钱钟书曾引周亮工,推敲了一番项羽在垓下的“表现”:“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质疑成立:“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此外,如聂政与严仲子的密谋,史官如何知晓的,亦是悬疑。从发生的事情到描述此事的文字,两者的关系总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跨越,而不是像盖章一样,事件在纸上留下清晰准确的痕迹。


是跨越也是僭越,文字叙事僭越了蒙昧不清的事实,因此在懂文字奥妙的人眼里,一切皆可推敲。“对最熟悉的事物我们可能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对自己也常常所知不多一样。”在《静看鱼忙?》一篇里,李敬泽写下了这段点《青鸟故事集》之龙睛的话,他继续说:


我们都有一颗诗心,在世界和我们之间横亘着美妙的、如云似雾的幻觉,或者胡说。


产生了幻觉或胡说,有心“笔补造化”,遂成就这本《青鸟故事集》。不过,得等到可供使用的材料逐渐丰满,西人在华的记录开始丰富,作者才能走出《雷利亚》里那种敲石取水的勉为其难之境。尤其是 19 世纪上半叶的美国人威廉·亨特留下的《旧中国杂记》一书,李敬泽在《飞鸟的谱系》一篇中说,《旧中国杂记》中埋藏了许多文字事实以及事实之间的罅隙,能引起他“偏僻的想象”。


利玛窦像


这时他已很有底气了,也有更明确的问题意识和关怀——它们在《利玛窦之钟》、《八声甘州》、《飞鸟的谱系》等篇里逐渐表露出来。人物的面目渐渐清晰:皮雷斯和雷利亚湮没无闻,但利玛窦和马礼逊却鼎鼎有名了,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上路,但是怀揣想象,他们在华的经历和涉华的事业,在用文字写下来之后,带有一种圣经式的史实与虚构混合的味道,一些是他们看到的东西,另一些是他们认为他们看到的东西。


当然,更多笔所未及的地方产生了联想。想象一下,万历皇帝在见到利玛窦呈上来的自鸣钟时是怎样的心情,这心情,在广州和北京度日如年的皮雷斯可以理解吗?我们又是站在怎样一个无法拒绝的优越高度在回看历史的当局者们?一个大框架是不会错的:从惊奇、恐慌到逐渐接受和习惯,这之间势必要发生巨大的错误,要有冲突和流血。


《利玛窦之钟》的主题,是时间,文首写道:“时间是日光下移动的阴影,是一滴一滴的水珠,是细沙长流。后来人们才听到时间的声音。”这里边的诗意源于一种并置:“从前”与“后来”的并置,两者各有各的美,不是后者取代前者、后者淘汰前者的关系。万历皇帝打开国门西方神奇的舶来品,“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皇上惊喜地听到其中一座钟准时发出鸣响”——这是想象;“这其实也是现代计时器在中国大地上最初的、决定性的鸣响”,这是事实性的断言:它比起断言正德年间刽子手们没有杀过洋人的头,意义可大多了。


挟带西方的时间观,机械钟表在利玛窦后的两个世纪里进入中国人的家里,也许受阻于史料有限,它们的扩散似乎毫无阻碍,类似奥尔罕·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所写的那种西方绘画冲击东方引起的精神危机,仿佛并没有出现。《八声甘州》的开头,令人精神一振,白纸黑字的“可能”又出现了:


可能是公元 1298 年,一个人在热那亚描述世界——世界宽广,当你们的视线像一支箭一样坠落,当敲击大地的马蹄声终于消歇,世界依然浩浩荡荡地展开。从这里向东去,一直走向东方,有沙漠、高山、森林、草原和奔腾的河、静谧如处女的湖泊。……


可能,不,应该说,李敬泽一定读过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并且为它心醉了一段时间。在一条钩沉中西交流中的吉光片羽的线索建立之后,再到史料萧疏的过去发现“可能”,作家的节奏就稳健多了。热那亚的囚徒马可·波罗留下了一本天花乱坠的《行记》,引起的一波又一波、后浪追前浪的西人东游记,一直到鄂本笃追上了利玛窦,再到斯文·赫定——他命名了“丝绸之路”。被他们扔在后边的中国,堆叠上了愈来愈重的神秘色彩,被丰富的文字所记录和虚构。


《甲午:120 年西方媒体观察》


将《八声甘州》与《利玛窦之钟》对读,就会意识到它们是有意安排的:与时间的“钟表化”相对应的是空间的“地图化”;利玛窦的自鸣钟使时间被精确地度量,形成了现代时间观,自此以后,皮雷斯那样的折磨再也不可忍受,类似的,传教士南怀仁为康熙帝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尽管可想而知的不准确,却让中国人首次有了关于世界的空间概念,自此以后,直到今天,陆地地表的面积都在持续缩小,地球上未知的地方,就如野生物种一样越来越少。


以己之心度人,我觉得,李敬泽对此是有些烦乱的,他这几篇写得既用心又用情,因为他深知古人的抉择如何约束了自己——我们的心理时间和心理空间都是由古人给定的,我们别无选择。在《八声甘州》里,说到英国人打到家门口时的道光皇帝时,李敬泽说:


即使看过那幅地图,他对‘英吉利在哪里’也很难有清晰的概念,因为这个问题只有在特定的知识背景、特定的世界模型中才是有意义的。我们现在知道英国在哪里,是因为我们知道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知道地球各个部分之间的相对位置,这是我们的常识,但对道光皇帝来说还是一片空白。他固然有一幅世界地图,但就像明朝的官僚们把利玛窦送的地图裱起来挂在客厅里一样,那不是‘知识’,是新奇的陈设。


可能,他是在一声声感慨中写下这段话的。不是感慨明清皇帝的颟邗或是中国帝制的僵笨,而是叹息那道“无知之幕”的破毁。作家多么希望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特定的世界模型”之外的另一个选择,多么希望能够摆脱周围过剩的“常识”,回到那种知识的“空白”里去。借助文字回到“无知之幕”破毁之前,是他唯一的办法了,文字是时光机,将他载回到一百多年前,那时的中国人正面临在两种世界模型之间择一而从的时刻。


一百多年并不长,虽然被钟表加了速,但扩散缓慢的知识又拉长了它——语言的阻隔可以是一道天堑。玄奘是伟大的求道者、旅行家,也是伟大的翻译,跋涉千山万水去沟通两种文字;现在呢?《八声甘州》后的《飞鸟的谱系》,全书中最长的一篇,写的就是在时间的钟表化、空间的地图化之外的第三种统一——语言的英语化,一个也许最让李敬泽耿耿于怀的现实(“如果你懂英语,你就属于 Mankind ,如果你不懂,你就还是个中国人或坦桑尼亚人”——是的,从某个年代过来的中国人,一旦想提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国家,下意识反应出的就是“坦桑尼亚”)。于是,他同样要回到中英两种语言初次相遇的时候,看一向麻木的中国人如何终被戳痛:钟表地图之类的“奇技淫巧”取悦他们,而夷狄的字母让他们惊惶了。看看他怎样描写马礼逊编撰的《华英字典》:


这是一部神秘的书,很少有人读过它,它已被遗忘,在巨大的图书馆中,人们翻过无数的书才能接近这部书,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昏暗的时间深处抚摸着它细腻的羊皮封面……


到底是文化人,在想象古人对书的体验时总是自然地代入,带着款款深情。“这是世界上第一部汉英—英汉对照字典”,马礼逊博士“满怀人文主义激情,他坚信翻译的可能性,坚信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之间可以充分交流和理解”,但他背后的出资方则是东印度公司,目的是打破对华的贸易壁垒。马礼逊博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段描述让我想到了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迈出这“伟大的一小步”,目的是获得发展火箭和导弹的资金。


我们无法从两种文化的对撞中,把激情和无知、责任感和邪念分离开来。我们需要一支能包容它们的笔,它在适当的时候能够唤醒我们对陈年旧事的感觉,间接地刺激我们对生活在其中的种种常识、模型、观念的不满。在揣摩当年的古人“可能”是何感想时,书,总是一个特别可靠的锭泊之地,声音、气味、人的造型都不可追踪,枷锁在身时的体验也难以描绘,唯有书,一本确实存在或哪怕只是存在过的书,拥有友好的面目,可以让想象平安地起飞。我看,在《青鸟故事集》中,李敬泽似乎很想对亨特的《旧中国杂记》道谢,那么我也想谢谢李,他的敏锐,他的控制力,还有“偏僻的想象”,重新审视了那些被宿命操控的人类行为,并且暗示了一种打破宿命的决心。



作者: 李敬泽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2017-01


编辑 |  Za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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