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书页上从不缺乏异邦人的身影,然而自唐以后,官修史书冗长而乏味的记载,早已失去了司马迁、班固史书的文学想象,异邦人也随之扁平化,成为几笔记录。但人们从不放弃对撒马尔罕金桃的向往,携带异方珍宝的商人、虔诚的教士,
一个个曾在东方和西方之间衔递交流的人,如一只只青鸟,倏然划过天空,它们飞翔的路径和姿势被想象、被铭刻。
作家李敬泽搜集蛛丝马迹、断简残章,在《青鸟故事集》中亦假亦真地讲述了
曾在东西方文明使者的故事。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
我们无法从两种文化的对撞中把激情和无知、责任感和邪念分离开来。而一支能包容的笔,能在适当的时候唤醒我们对陈年旧事的感觉,间接地刺激我们对种种常识、模型、观念的不满。
单读作者云也退认为,李敬泽用一种“偏僻的想象”和“可能的艺术”,重新审视了那些被宿命操控的人类行为,同时暗示了一种打破宿命的决心。
偏僻的想象或可能的艺术
云也退
世界上威力最大的词是什么?我觉得,是“可能”,不带前缀的,连“不可能”都不算。谁都知道 1+1 等于 2 ,1+1 不等于 3 ,但你说“ 1+1 可能等于 3 ”,哪怕这个可能性不存在,哪怕你暂时没有想好如何自圆其说,别人也会觉得你有点高深,是“天机不可泄露”那一系的。“可能”二字是开放式的。一个事实没有发生,或至少查无实据,有些人就退了,就绕开那道堵死的门,但另一些人却放出手里的“可能”,让它马踏连营地肆虐。
但“可能”又是一匹劣马,驯好了不容易。像李敬泽这么一位娴熟的可能艺术家,也得经过长久的一番磨砺。在他的《青鸟故事集》里,有一篇散文《雷利亚,雷利亚》,其中写到明代正德年间一个从欧洲远渡重洋前来出使的葡萄牙人,名叫皮雷斯,他在广州耽搁了三年多,到 1520 年,才得以进入北京。正德皇帝是个出了名的“幻想帝”,嬉玩无度,早就把国事扔在了九霄云外,使团只能苦等在国宾馆,悠悠又是一年。随后正德驾崩,临死前下诏处死葡萄牙人。李敬泽写道:“中国衙门里的刽子手肯定跃跃欲试,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可能从来不曾砍下洋鬼子的头。”
一个“肯定”、一个“可能”(那“肯定”其实也是“可能”),说明作者有点小激动。他的想象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不过发力是分散的,缺少重心。通过窥视中西交流史上的几个历史节点,他希望一探古人的抉择如何深深塑造了当下,但是,他自知有时“编排得过于复杂”,有时还夹带了情绪。
《雷利亚》这篇文章出自一次灵感偶得:李敬泽在另一本 16 世纪葡萄牙人的见闻录中发现“雷利亚”是一位女士,她称自己是皮雷斯的女儿,他的父亲没有被杀,而是被流放到今天的江苏邳县,娶了中国妻子后生下了她。在查到这条资料后,李在一种可以想象到的心情的敦促下,打电话给他一位原籍邳县的友人:“你可知你家乡有过葡萄牙人吗?”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又祭出了“可能”:“我放下电话,心想,未必,没准此刻朋友身上就秘密地流动着一滴淡蓝色的血,这滴血有大西洋的咸味。”
当“可能”还只能被作者拿来试身手,就像尝试一种新式兵刃那样,我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会儿引用古人的书本,一会儿想象古人,一会儿又要照顾到现实中老哥们们的行止,因为他那么希望制造一种在当下、在现场与书本和想象中的古时之间来回穿越的感觉。摆弄文字的人,总免不了要有坐地日行八万里的野望。
毕竟是一颗虚构的心,最终都会奔向在信史中挖出一块自由空间的路径。何况,历史即文学,虚构从来不会乖乖立于历史门外。钱钟书曾引周亮工,推敲了一番项羽在垓下的“表现”:“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质疑成立:“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此外,如聂政与严仲子的密谋,史官如何知晓的,亦是悬疑。从发生的事情到描述此事的文字,两者的关系总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跨越,而不是像盖章一样,事件在纸上留下清晰准确的痕迹。
是跨越也是僭越,文字叙事僭越了蒙昧不清的事实,因此在懂文字奥妙的人眼里,一切皆可推敲。“对最熟悉的事物我们可能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对自己也常常所知不多一样。”在《静看鱼忙?》一篇里,李敬泽写下了这段点《青鸟故事集》之龙睛的话,他继续说:
我们都有一颗诗心,在世界和我们之间横亘着美妙的、如云似雾的幻觉,或者胡说。
产生了幻觉或胡说,有心“笔补造化”,遂成就这本《青鸟故事集》。不过,得等到可供使用的材料逐渐丰满,西人在华的记录开始丰富,作者才能走出《雷利亚》里那种敲石取水的勉为其难之境。尤其是 19 世纪上半叶的美国人威廉·亨特留下的《旧中国杂记》一书,李敬泽在《飞鸟的谱系》一篇中说,《旧中国杂记》中埋藏了许多文字事实以及事实之间的罅隙,能引起他“偏僻的想象”。
利玛窦像
这时他已很有底气了,也有更明确的问题意识和关怀——它们在《利玛窦之钟》、《八声甘州》、《飞鸟的谱系》等篇里逐渐表露出来。人物的面目渐渐清晰:皮雷斯和雷利亚湮没无闻,但利玛窦和马礼逊却鼎鼎有名了,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上路,但是怀揣想象,他们在华的经历和涉华的事业,在用文字写下来之后,带有一种圣经式的史实与虚构混合的味道,一些是他们看到的东西,另一些是他们认为他们看到的东西。
当然,更多笔所未及的地方产生了联想。想象一下,万历皇帝在见到利玛窦呈上来的自鸣钟时是怎样的心情,这心情,在广州和北京度日如年的皮雷斯可以理解吗?我们又是站在怎样一个无法拒绝的优越高度在回看历史的当局者们?一个大框架是不会错的:从惊奇、恐慌到逐渐接受和习惯,这之间势必要发生巨大的错误,要有冲突和流血。
《利玛窦之钟》的主题,是时间,文首写道:“时间是日光下移动的阴影,是一滴一滴的水珠,是细沙长流。后来人们才听到时间的声音。”这里边的诗意源于一种并置:“从前”与“后来”的并置,两者各有各的美,不是后者取代前者、后者淘汰前者的关系。万历皇帝打开国门西方神奇的舶来品,“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皇上惊喜地听到其中一座钟准时发出鸣响”——这是想象;“这其实也是现代计时器在中国大地上最初的、决定性的鸣响”,这是事实性的断言:它比起断言正德年间刽子手们没有杀过洋人的头,意义可大多了。
挟带西方的时间观,机械钟表在利玛窦后的两个世纪里进入中国人的家里,也许受阻于史料有限,它们的扩散似乎毫无阻碍,类似奥尔罕·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所写的那种西方绘画冲击东方引起的精神危机,仿佛并没有出现。《八声甘州》的开头,令人精神一振,白纸黑字的“可能”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