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 詹姆斯•乔伊斯
女总管已经应允,等女工们用完茶点,玛丽亚就可以走了,她期待着黄昏离去的这一时刻,厨房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厨娘说:你能在那把大铜壶看见自己的人影呢。炉火很旺,亮堂堂的,在一张墙边桌上,放着四个特大的葡萄干松饼。这些松饼好像没有切过,但走近一些,便会发现已经切成了长厚均匀的饼片,就等着用茶点时分发给大家。这都是玛丽亚亲手切的。
玛丽亚实在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却有个很长的鼻子和很长的下巴。她话不多,总是用鼻音轻柔地说道:是,亲爱的,要么,不,亲爱的。每逢女工们为桶盆一类的琐事争执不休时,总是请她去调解,她也总能做到息事宁人。
有一天,女总管对她说:
——玛丽亚,你可是个出色的调解人哪!
副总管和两个负责膳食的女工听到了这赞扬。金杰•穆尼总是说,要不是看在玛丽亚的份上,她才不会跟那个负责熨烫的哑巴善罢甘休呢。大家都很喜欢玛丽亚。
女工们六点钟用茶点,那么,不到七点她就可以走了。从鲍尔斯桥到纪念柱二十分钟,再从纪念柱到德拉姆康德拉二十分钟,加上二十分钟买东西。她可以在八点以前到那儿了。她拿出那个有银搭扣的钱包,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字:贝尔法斯特的礼物。她非常喜爱这个钱包,因为这是乔五年前和艾尔菲去贝尔法斯特圣灵降临节翌日旅游回来送给她的。钱包里有两枚半克朗硬币和一些铜币。付了电车费后,她还可以剩下五先令。他们将度过一个多么快活的晚上啊!孩子们一起欢唱!她只愿乔不要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只要一沾酒,就会完全变个人。
乔经常要玛丽亚去,还要她和他们住在一起;但她总觉得这样会妨碍他们(尽管乔的妻子一直对她很好),而且她也习惯了洗衣店的生活。乔是个好人,是玛丽亚一手把他和艾尔菲从小带大的,因此乔常说:
——妈妈只是妈妈,而玛丽亚才是我名符其实的妈妈。
离开他们家后,男孩子们给她在都柏林灯光洗衣店找了这份活儿,她喜欢这份工作。过去她对新教徒常很有看法,现在她觉得他们也都是好人,虽说有些老成持重,沉默寡言,但仍是可以共处的好人。她在暖房里种上花草,喜爱摆弄照料它们。她种植了许多可爱的蕨类植物和球兰,每当有人来看望她,她总爱去暖房剪上一两根嫩枝送给他们。只有一样事情她不赞成,就是张贴在墙上的那些新教传单。不过,女总管可是个极易相处的女人,很有教养。
厨娘告诉玛丽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于是她走进女工用茶点的屋子,拉响了那口大钟。不一会儿,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进来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冒热气的双手,捋下罩衫袖子遮住红通通的冒热气的胳膊。她们坐在桌前,面前的大杯子已由厨娘和哑巴斟满了混装在大铁皮罐里的牛奶和白糖热茶。玛丽亚负责分发葡萄干松饼,每个女工拿到四片。她们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不时地打趣说笑。莉齐•弗莱明说,玛丽亚将来肯定会得到戒指的,尽管弗莱明多年来一直在万圣节前夕说过此话,玛丽亚还是不得不笑道,她不要戒指,也不要男人。她笑的时候,在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失望的羞怯神色,鼻尖几乎要触到了下巴尖儿了。金杰•穆尼举起茶杯,建议为玛丽亚的健康碰杯,满桌的女工把杯子碰得叮噹直响,穆尼说遗憾的是,今天喝的不是黑啤酒。玛丽亚听了又格格笑起来,直笑得鼻尖几乎又碰到下巴尖,笑得纤小的身体几乎散了架。她知道穆尼完全出于好意,她只有一个普通女人的想法。
James Joyce / Penguin Classics / 03 February, 2000
女工们用完茶点,厨师和哑巴开始收拾茶具,这时,玛丽亚感到欣喜异常!她走进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想到明天早晨是望弥撒的日子,于是把闹钟的指针从七点拨到六点。随后她脱去工作围裙和工作靴,拿出自己最好的一条裙子放在床上,一双小巧的作客穿的皮靴放在床脚边。她还换了一件衬衫,站在镜子前,想起了当年做姑娘那会儿,每到星期日早上去望弥撒时,她总是要精心梳妆打扮一番的。此时,她怀着异样的心情自我欣赏着镜中她一向认为是那样纤巧可爱的细小身影。虽说年事已长,她发现自己的身材依然苗条瘦小。
玛丽亚出门时,天下着雨,街面上亮闪闪的,她很高兴自己套着那件旧的棕色雨衣。电车十分拥挤,她只得坐在车尾处的小凳上,面对着车厢的全体乘客,脚尖勉强点着地。她计划着下车后要做的事,暗自思忖,做一个自立者,口袋里揣着自己挣的钱,是何等的美好啊。她希望他们能过上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深信他们能,但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艾尔菲和乔最近彼此不说话,实在太遗憾了。他俩现在时常吵架不和,可在少年时代却一直是最要好的伙伴:这就是生活呀。
她在纪念柱站下了车,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择路疾步而行。她走进唐斯糕点店,店里顾客盈门,等了好半天才轮到了她。她买了十几块价格低廉的什锦饼,终于提着满满一大包出了店门,然后她考虑还应该买些什么,她想买一些真正高档的东西。他们家肯定有了大量的苹果和核桃。要想出买什么真是太难了,想来想去,她还是想到了蛋糕。她决定去买葡萄干蛋糕,但唐尼店里的这种蛋糕上杏仁酥皮太厚,因此她走到亨利街上的另一家店。她在这里左挑右选,花了很长时间这才选中自己满意的那种,柜台后面的那个年轻时髦的店员小姐显然因此有些不快了,问她是不是想买结婚蛋糕。玛丽亚听了脸一下子红了,但她只是朝对方淡淡一笑;但店员小姐却非常认真,终于切下一块厚厚的葡萄干蛋糕,包好后说道:
——两先令四便士。
她乘上开往德拉姆康德拉的电车,原以为要一路站过去了,因为满车厢里似乎没有一个年轻人注意到她: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给她让了座。他是个矮墩墩的绅士,头戴一顶褐色礼帽,一张红润的四方脸,灰色的八字胡。玛丽亚觉得他看起来像位上校,和那些目光直瞪着前方的小伙子相比,他真是太有礼貌了。这位绅士和她闲聊起来,什么万圣节啦、下雨天啦。他说,据他猜测她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里一定是带给孩子们吃的好东西,还说孩子们嘛,小时候就应该多享受快乐的童年。玛丽亚庄重地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他对她真是太好了,玛丽亚在运河桥下车时,向他鞠躬致谢,他也鞠躬还礼,还拉了拉帽子,和颜悦色地向她微笑。玛丽亚在雨中低着小脑袋,沿着排屋前上坡的街道走着,一面思忖,绅士到底一眼便能看出,就是在喝了一点酒后也是如此。
乔伊斯与妻子诺拉
她一跨进乔的家门,大家都欢叫起来:啊,玛丽亚来了!乔下班刚回到家,孩子们都穿着最好看的衣服。邻居家的两个大女孩子也在这里,他们在玩游戏。玛丽亚把那袋糕点交给了最大的男孩,让他去分发,唐纳利太大则说道,送这么一大包点心实在太客气了,让孩子们齐声说道:
——谢谢,玛丽亚!
玛丽亚说道,她还特意给爸爸妈妈也带了礼物,他们一定会喜欢的,说完去找葡萄干蛋糕了。她先在印着唐尼字样的袋里找,继而翻雨衣口袋,最后找到门厅衣帽台,但哪儿也没找到蛋糕。于是她又询问孩子们,是不是哪个孩子把它吃了——当然啦,是因为搞错了吃掉的——但孩子们个个都说没有吃,而且从他们的神情看,如果一定要指责他们偷吃的话,那他们连分到的糕饼也不要了。人人都帮她找原因,想解开这个谜。唐纳利太太说,显然是玛丽亚把它遗落在电车上了。玛丽亚,回想起在电车上时,那个灰胡子绅土的行为举止弄得她那样的心慌意乱,不禁满脸通红,感到羞愧、恼怒而又沮丧。她原想给他们来个小小的惊喜,结果落了空,自己反倒白扔了两先令四便士,想到此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是乔劝慰她说没关系,让她坐到炉边。他对她十分关切爱怜。他把自己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还反复对她讲他回答经理的那句妙语。说完他自己总是哈哈大笑,而玛丽亚不明白乔为什么要这么笑,她只是说道,这个经理一定是个非常蛮横的难以相处的人。乔说你要是了解了他这个人,他也不是太坏的。他算是那种宽宏大度的人,只要你不是无端地去惹恼他。孩子们开始唱歌跳舞,唐纳利太太弹奏钢琴为他们伴奏。随后,邻家的那两个姑娘给大家分发核桃,但谁也找不到核桃夹子。乔为此几乎要发火了,责问没有夹子叫玛丽亚怎么破核桃壳。但是玛丽亚说她不爱吃核桃,让他们别麻烦了。乔于是问她是否要喝一瓶浓烈黑啤酒,而唐纳利太太说,要是玛丽亚想喝红葡萄酒,家里也有。玛丽亚说最好别再为她端这端那忙活了,但是乔坚持要这么做。
玛丽亚只好任由他去,他们坐在炉子边,回忆着往日的岁月,玛丽亚想她可以为艾尔菲说几句好话。不料乔一听就嚷道,他要是再和弟弟多说一个字,就让天主把他击死,玛丽亚又赶紧为提及此事表示道歉。唐纳利太太说丈夫,这么无情地说同胞手足,太丢脸了;而乔说艾尔根本不是他的兄弟,两口子险些为此事争吵起来。但是乔说,今天晚上是这么美好,因此他不会发脾气的,他要妻子再开几瓶浓烈黑啤酒。邻家的两个姑娘为万圣节夜准备了一些游戏,大伙很快又高兴起来了。看到孩子们这么欢乐,乔和妻子兴致那么高,玛丽亚打心里感到高兴。邻家的两个姑娘在桌上放了几个碟子,然后把孩子们带到桌前,蒙住眼睛。一个孩子摸到了祈祷书,其他三个摸到了圣水;一个邻家姑娘则摸到了一枚戒指,唐纳利太太向红着脸的姑娘摇摇手指,仿佛在说:啊,我全知道了!他们坚持给玛丽亚也蒙上眼睛,把她带往桌前,看看她会摸到什么。他们在用布蒙她眼睛时,玛丽亚忍不住哈哈笑着,又笑得鼻子尖几乎碰到下巴尖儿。
在一片欢笑打趣声中,他们把她带到桌前,她听从吩咐,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这里抓一把,那里捞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来,碰到一只碟子。她感到手指触到一样绵软、潮湿的东西,然而令她惊讶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或者为她取下蒙布。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有人说到了花园的什么东西,最后唐纳利太太厉声叱呵邻家的一个姑娘,让她立即将它扔出去,说这不是玩儿的东西。玛丽亚明白出错了,她刚才摸的那回不作数,于是她只得再摸一回,这回她摸到了一本祈祷书。
随后,唐纳利太太为孩子们弹奏了一支麦克劳德小姐作的里尔舞曲,乔又让玛丽亚喝了杯红葡萄酒。大家很快又快活起来了,唐纳利太太玩笑地说玛丽亚年底前要进修道院了,因为她摸到了祈祷节。玛丽亚从未见过乔像今天晚上这般对她如此体贴入微,他不停地跟她聊天,感怀旧事,轻松愉快。她说大家都对她太好了。
最后孩子们玩累了,想睡觉了,乔要求玛丽亚能不能在回去前唱一支小曲儿,一支旧歌儿。唐纳利太太说道,唱一支吧,玛丽亚!玛丽亚只得站起身来,站到钢琴旁。唐纳利太太关照孩子们安静,好好听玛丽亚唱歌。然后她弹起过门,说道,开始,玛丽亚!玛丽亚的脸涨得通红,嗓音颤抖着轻声唱起来了。她唱一首《我梦见住在……》,当她唱到第二段时,她又重复唱道:
我梦见住在大理石府第
臣子和仆从侍立相向
聚集在宅第的人群济济
我是其中的骄傲和希望。
我的金银财宝其数无限,
我能夸耀出身门第高贵,
但最令我欢欣的是梦见,
你爱我依旧情意深邃。
但是谁也不想点明她唱错之处;她唱完后,乔深受感动。他说,不管人们会怎么说,在他看来,任何时代都比不上遥远的往昔,任何音乐都没有老巴尔夫的曲子动听。他说着,眼泪涌上眼眶,他竟一时看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最后,只得要妻子告诉他瓶塞钻放什么地方了。
本文选自乔伊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