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很多难看的经典,夸张的表演,拙劣的诠释,或是不知所云的重新改编,将一个熟悉的经典故事撕扯得粉碎,或是像个浓妆艳抹的丑妇,令人坐立不安。
我也看过一些好看的经典,熟到不能再熟的故事或台词,却像是第一次听到,又像是忽然才明白:哦,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啊,他其实也蛮可怜的……天呐,这不就是我们身边的谁谁谁吗?
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我是堂吉诃德》,就是这样一部好看的经典。它以经典故事为调色的底板,重新组装了故事:剧中的“堂吉诃德”是一位杀死心中恋人的囚犯,担任了狱中的图书管理员,为自己的世界设立了规则和道德边界,与追随他的仆人“桑丘”——他同屋的犯人一起,开启了精神世界的臆想和冒险之旅。
当精神世界的大门打开,高墙与警笛便不再能限制他们的“自由”。堂吉诃德和桑丘一起,去到了城市堡式客栈,向最卑微的妓女献上他们的敬意;去到航行的船上,听受苦役的罪犯吐露心声。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传播杜西妮亚——堂吉诃德心目中的女神——的美名。在这个处处受到限制的空间里,他们痛快地过起了另一种生活——“在监狱里你的自由会蔓延,没有电话,没有六点整的新闻,没有工作,没有会议,没有孩子,没有任何事情来打扰你。越是逼仄,局促,黑暗,就越是自由。”
这幻想世界的浪漫场景,竟然令心甘情愿扮演仆人桑丘的犯人想要放弃妻子委身他人而换来的提前出狱机会。而这种心甘情愿的“奉献”,却在他得知自己所崇拜的“堂吉诃德”原来真的是一个杀人犯、而不是更高尚的政治犯之后,梦碎一地。没有道别的清晨,他悄悄离开了,留下“堂吉诃德”一人,以自杀方式结束自己可悲的一生。
如果戏演到这里就结束,也挺好的。一幕颇有教育意义的画面,让人清醒,知道现实生活的无情与规则,不要做坏人,不然没什么好下场。可那样富有教育意义,就不是《堂吉诃德》式的作品了。原著人物不惜一切挑战巨人的勇气、不顾生死冲向危险的盲目、浑身248块骨头断了246块,(不是206块吗?还是剧本如此?如果剧本如此,应加个说明)战场的嘶喊,决斗的号角,浑然忘我、非常人所能想像的狂傲,是无法在日常生活的凡人身上附体的。上帝给了这位被囚禁者脱离困境的又一次良机,在自杀未遂之后,“堂吉诃德”因被认定患有精神疾病,转移至精神病院,开始了另一种被囚禁和被放逐的命运。
这一次,桑丘已离去,陪伴他的,是每天早上拖着疲惫步伐、例行公事的护士,疯人疯语,与重复机械的问候,医生和实习生们的嘲讽,在下半场组成了一组绝妙的交响曲。“堂吉诃德”的世界,和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以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的对立身份展示出来。“那个跟风车决斗的脑残”——是实习生,也是今日世人对堂吉诃德的定义;但在时而清醒、时而疯颠的“堂吉诃德”眼里,这世间,“有人在傲慢的田野里行走,有人在轻蔑的小径上行走,还有人在无知的大道上行走,只有极少数人,在狭窄而危险的真理之路上行走,那个人就是我。”
我听到病床上的疯子“堂吉诃德”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英雄在他所身处的时代,大概都会被视为疯子,因为他做了大多所正常人、贪求安稳与幸福的人都不会做的事。
然而在历史上,英雄却从不孤独,因为在每个时代,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在狭窄而危险的真理之路上行走”的人。
同时代傲慢、轻蔑、无知的人,就会称这位英雄是“堂吉诃德”。
外人是这样看“堂吉诃德”的,那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呢?《我是堂吉诃德》里,“堂吉诃德”没能像“桑丘”那样拥有一位热情似火、多情却又深情的妻子,他心中的杜西妮亚,从未真正在舞台上出现过。但在他与护士的一段日常对话中,却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如果英雄真的有妻子或爱人,她会是什么感觉?
当“堂吉诃德”再次哀叹自己的人生是“被宣判在人间游荡、直到我抵达艾尔托布索和杜西妮亚”时,被拖入对话并被认定为是杜西妮亚的护士不禁问到:你为什么不停止游荡,直接去找杜西妮亚?为什么不是陪在我的身边,而是满世界跑?“堂吉诃德”庄严地回答:那并不是满世界跑,而是抑恶扬善、拯救苦难的人。护士哭了出来,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在他四处颂扬她的美名时,她却怕得要死;或许在“骑士”横扫千军时,她已经慢慢老去了。
那个胖胖的护士,每天生无可恋地来到医院,开始她慢长而无趣的一天,她看上去极普通,似乎没有爱人,她在尽可能的耐心与小心压抑的怒火间,对待着这个像孩子一样烂漫而狂躁的病人,她在说那段话的时候,是突然哭出来的状态。很多观众可能会觉得:搞什么?给自己加戏吗?
可我在心里跟她一起哭,我想,真正的英雄,他的妻子或爱人,的确可能会有这种想法。而这,又何尝不是英雄最大的悲剧?他以自己一生的付出,为他人追求幸福,却恰恰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和最亲爱的人。
当然,这些,都是作为观众的我,在舞台之下,以自己的想象投射于舞台之上,对于当晚的《我是堂吉诃德》的理解。走出剧场,和其他观众“对答案”时,却发现很多朋友,看到的和我并不一样,他们心目中,想象的是另外一些画面、获得的是另外一些感受。
在交换过这些想象和感受之后,这部戏,更加开阔起来。或许,这就是一部好的作品最重要的特质——开放,它没有在舞台上给出唯一的答案,或是标准化的解释。相反,它丰富的接口,可以从不同的切入点进入,又找到迥异的出口,你在自己的心中,完成了一部属于你的《我是堂吉诃德》。某种意义上,也就实现了其剧名所给出的假定:我,每一个人,都可能,或可以是堂吉诃德。如果你愿意。
谈到这部戏,当然要赞美男主角沙萨无敌的演技。他瘦高和纯真的身影,在舞台上百分百就是堂吉诃德。虽然他也曾经是《唐璜》里百分百的唐璜。男演员到了他这个年纪,还这么瘦,这么干净,眼神纯真得像个小男生,真是神迹。
但我更想赞美导演不落斧凿的功力,看似平淡、朴拙的表演,没有任何花哨的手段,没有复杂的舞美,只是平静地讲故事,以及在故事的静流中突然地起一起浪花。像那个护士的泪水,突如其来,一点即收。一切都刚刚好,戏剧化,却又平常,真真假假,让你一时傻傻分不清舞台上到底是生活,还是演剧。
就像有一天你突然喝到一锅特别好的汤,你才会明白,同样的材料,不同的手艺,炖出来的,真不一样。
无以言表,唯有回味。
文| 水晶 供图/以色列盖谢尔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