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黑棋中盘投子认负！”
坐在棋盘对面的少年棋手执白，他抓了抓头，嘴角还是没憋住地向上翘起，构成一个快乐的弧度。代替AlphaGo落子的业余棋手在电脑宣布认输后，向对手鞠了一躬，走下台去。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当初吹的牛都圆回来了啊！”
他早习惯了，其实每次赢了棋都是一样。业内，家里，网上，等着他的都是一片祥和热闹的言论。不过这一次不同往日，这些表扬声中，多少掺着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味道。
因为对手太特殊：AlphaGo, 一款围棋人工智能程序。
早在数十年前，五子棋和象棋就已经被机器破解。这些棋类游戏的状态数量有限，电脑可以暴力地穷举出每一步的胜负推导。任何棋手与电脑对弈，就相当于和全能的上帝下棋。只有围棋，在十九路棋盘上，棋子排布的可能性高达10^172，远超宇宙里的原子数。最强大的计算机也不可能单纯只使用穷举法，把它变成一个一眼望到头的游戏。
相比之下，一个优秀的人类棋手需要经历数十年，数千局的对弈。不仅仅为了让他们熟记定式，熟练收官，更是培养一种棋感。纳棋盘上的行云流水入胸中，落子之时，自然是带势的。
什么是势？
电脑就永远理解不了“势”。
人类最大的强项就是善于创造抽象概念。用抽象概念简化问题， 类比答案，帮助决策。电脑可以利用强化学习(Reinforcement Learning)，在一个晚上与自己下上百万局棋，并调整参数从中受益。但它从上百万局棋中得到的提高，真的比人在一局棋里悟到的多吗？
于是人们说：“围棋，是人类智力在人工智能面前的最后一个堡垒。”
但世界上是不存在坚不可摧的堡垒的。
名为AlphaGo的程序，数月前分别以5-0和4-1大破欧洲冠军和前世界冠军，围棋爱好者和伪围棋爱好者们纷纷扼腕叹息。人类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是自己造出了超越人类智能的围棋算法，却又对人类智慧高地的沦丧感到悲哀。
这个时候，大家把目光纷纷投向一位中国的少年。
他也是一位传奇的职业九段棋手。在十八岁那年便获得了三冠王，世界排名稳居第一，代表了世界围棋最高水平。如果他在AlphaGo面前败下阵来，就等于宣布，人工智能在单项工作上，已经正式超越人类了。
Ⅱ
他没有辜负众望。
这是第三局。3-0。
连来自英国的围棋程序开发团队，也认为AlphaGo与他暂时不在一个水平层次上。
就在胜利刚刚来临之时，少年棋手开口了：
“这只是单机版的Alpha go，赢它没什么光荣的。接下来的两局……让它联网吧。”
很快，几十个不同频道的主持人就把刚刚那句话复述成十数种不同语言，传达给了世界各地。
“这小子……太狂了！”
“究竟还是只有19岁啊！如此傲慢，违背了围棋的谦逊淡然之道。”
“其实也可以理解，3-0锁定胜局了，之后搏一下赢了能够传为美谈，输了也无伤大雅。”
少年棋手笑了笑，他太熟悉这些言论了。每次只要自己稍稍放出一点自信的言论，一定有人会给他扣上“年少轻狂”的帽子。但当他真的攻城拔寨赢了棋，又会有人说：“啊他就是围棋未来的希望。”
说着这两种截然不同言论的人，会不会是同一拨呢？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会因为外界因素变化，而喜怒不自持。
所以他们才输。
电脑没有弱点，他的程序里没有被编进愤怒和快乐，只编进去了一条，赢。
他也想赢。
但他更想碾压性地赢，华丽地赢，毋庸置疑地赢。
用自己的毫无悬念的赢堵住那些人的嘴。告诉他们，他的实力不因他们的看好看衰而改变。
“就一局，接下来的这一局。之前的三盘都不算，我们最后的一局定输赢。”
台下又是一片惊愕。
“胡闹，这不符合国际围棋比赛的规则，也不符合常规！”有人窃窃私语。
少年棋手转过头，从右到左扫视了一遍众多对着他的摄像机，最终选了其中一个定下来：“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常规的比赛啊。我的对手——这位，”他指了指空无一人的棋盘对面，“它，可不是一位‘常人’。这比赛又怎么能套用常规呢？”
于是在座议论声渐起，大家都等着比赛的裁判长做决断。
裁判长正是上一场1-4负于AlphaGo的前世界冠军。
他是眼看着这个少年成长起来的。从追赶自己，到与自己比肩，再到把自己打败。他的性格像也极了10年前的自己。
他在年幼时同样张扬，经历过拒赛和退赛风波，第一次问鼎世界冠军的时候也曾饱受争议。
如今，上万盘的对弈，已经让他褪去当初的棱角锋芒，变得淡定从容。
如果那是自己，如果那个坐在棋盘前的少年是自己——我会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裁判长闭上眼睛，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与Alphago对弈时的情形。计算机强大的运算能力，就像一面墙倒塌，他赤手空拳，无能为力。那种窒息的感觉让落子的手微微颤抖，这颤抖被无数摄像头捕捉，化作电子信号传送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变成文人笔尖的讽刺和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羡慕少年棋手。如果自己年轻10岁，是不是能够翻盘？如果自己的指尖停止颤抖，是不是能够放胆做劫？
如果他是少年棋手，他此刻最渴望的是什么？
——赢！
不仅仅是赢一局棋，是赢了那个冰冷的程序。
碾压性地赢，让那堵冰冷的墙反向坍塌，让电脑并不存在的指尖因为注定的败局颤抖，让它所有的失败没有任何借口——因为人类的大脑，还没有被打败。
裁判长睁开眼，他眼睛里有一个19岁的少年。
“尊重选手的意见，裁判长没有异议。”
很快地，主办方也传来消息，他们支持选手的提议。
对于主办方来说，一局定胜负的生死之争，远比两局“荣誉之战”要来得精彩。怎么会不愿意呢？
“由于赛制调整，下一场比赛，将会于一个月后举行。”主办方下达了最后的决定。
裁判长皱起眉头，一个月以后……本来按照原定计划，应当是两天之后应该进行下一局的……他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联网，代表着计算机停止“放水”。
一方代表着人工智能和互联网技术的最高成就，一方是地球上最厉害的围棋天才，要在一局比赛里一决高下。这太精彩了，他们需要用一个月的时间造势！网络上的预测和宣传将铺天盖地而来，人们的情绪将在精准无误的一个月后被推到最高点。那个时候再比，赛事才会获得最大关注。
只是，主办方的小九九，无形中将会给少年棋手造成更大的困难。
除了超强的博弈技术——蒙特卡洛搜索树，AlphaGo还仰仗于自身的强化学习能力和google的云计算资源。在这多出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电脑可以学习数据库里多达16万次的高手比赛，让自己的路数更加贴近一个“人类高手”，也可以自我“对弈”：一遍又一遍运行围棋程式，在一局棋的不同结局中找出围棋最优的下法，修正算法的参数。
一个月后的少年棋手，还是少年棋手，而一个月以后的Alphago，还会是Alphago吗？
但裁判长的忧虑被激动的人群忽视了。
Ⅲ
接下来的几天，到处的文章都是都对比赛胜负的预测，对人工智能的忧虑，对围棋的入门科普，甚至是对那位少年棋手年幼糗事的深度八卦。
这让人不胜其烦。
幸运的是，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任何新闻都不可能吸引你的眼球超过10秒。一个月里，国际上还发生了很多大事，它们如此普通——朝鲜，美国，中国，中东……每件事情的发生如此情理之中。那些陈词滥调十年来被提了100次，“严肃警告”“不遗余力打击”“侵略行为”“反抗到底”……严厉而空洞的政治辞藻，对于你我来说都不陌生。但谁真正地把它们当一回事儿？它们会发生吗？它们真的发生了，会影响自己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吗？
“还有三天……这次它可是联网的。怕么？”
一局罢了，裁判长问少年棋手。他们曾经是对手，但在Alphago横空出世后，人工智能和职业棋手的敌对关系泾渭分明，他们竟然变成了微妙的战友。
“不怕。”
少年棋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联网的Alphago能随时通过互联网读取世界上任何一台电脑上的公开资料，它可以边比赛边学，对弈变成一场开卷考试。
“真不怕的话，刚才可不会输给我。”
“嗯，分心出错了。”
“过几天比赛，可不能出错，一个错都不行。你知道它的局面评估函数和策略函数吗？”裁判长叹了一口气，“前者衡量每一颗棋子的意义，后者则着眼如何将大局布置完美。每一次落子，都是这两个函数之间的一次平衡。有了它们，电脑的任何一颗子，找的都是最优下法。它可不会出错。”
少年棋手撇撇嘴：“那大不了就输。”
“输了不觉得丢脸？不怕网上那些人又去你主页开喷？”
“哈哈……这我倒不担心，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月前了，世界变成这样，还有多少人会有心情关心一盘棋？”少年又露出笑容。
……谁会去关心一盘棋？
这……真的还只是一盘棋？
裁判长原本对于强大的人工智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忧虑，可当抬头看到少年棋手开朗的笑容，又宽心了。
请你……一定要赢啊！！！
Ⅳ
可三天之后，他还是输了。
但输的方式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刚刚开局时，大家都以为经历了一个月，比赛时又可以联网，Alphago的棋力会大大提升，很明显少年棋手也是这么想的，可以看出他布局时相当谨慎。没想到，此时相比于之前三局，电脑水平似乎不升反降，基本上是被压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