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不可逆 ／孙颙
肖文、谈兵、吴毅中学时曾是校篮球队“三剑客”，留学美国并定居的谈兵是一位律师，因为父亲被“双规”紧急赶回上海。肖文如今是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吴毅的父亲因为文革中的疯狂曾入狱，他奋发成为商界精英，虽资金紧张，仍慨然应允为谈兵父亲的退赔提供援助。吴毅的公司正筹划上市，第二大股东为争夺股份控制权，利用吴毅最信任并倾慕的助手杨雪，设下陷阱，让吴毅以“强奸”嫌疑被拘，危急时刻，少年侠士再度出发……
一
把事情做到不可逆转，总有高手参与其间。
谈兵从航空大巴上下来。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惊怵地站在喧嚣的街口。前方，宽阔得足以行驶五六辆车的大道，飞速掠过川流不息的汽车，法拉利、劳斯莱斯、凯迪拉克，当然，也有普通些的大众、福特之类，还有叫不清名号的跑车，扁平化设计，几乎贴着地皮，马达旁若无人地轰响，震得你头皮发麻。
一时间，谈兵懵了，竟不知该徒步过街，还是扬手召唤出租车。此时此刻，浮上心头的，却是他导师的名言，那位白发飘飘的印度籍教授，向他详细阐发过开头这句话的哲学意味。教授在白纸上画了两只舞动的手掌，见谈兵一脸迷茫，开心地解释，“你以为代表我们印度的舞蹈？错了，是你们大名鼎鼎的太极。太极，借力使力，借势助势，四两拨千斤，真正的高手所为，推至对手难以反抗，无法逆转。”这么一说，谈兵立刻理解了。
上海，曾经的东方巴黎，又曾经沉闷衰败，当年有一部小说，谈兵至今记得骇人听闻的书名，题为《大上海沉没》——眼下，沉没是无稽之谈了，新鲜时髦的市景，令人眼花缭乱，繁华如斯，与世界各大都市有得一比，且势头正盛。
谈兵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二十年前，他从这座城市出发，按照父母的安排，漂洋过海，去美利坚读书。那时，父亲已经做到副区长，在上海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应手续，均是父亲的手下为谈兵办理。去机场那天，父亲安排了两辆轿车送行，全是深黑色的大众，那年月的权贵用车，呼啸着直奔虹桥机场，算挺招眼的一行。当时，街上的车不多，全程畅通，坐在小车里，斜靠着柔软的沙发，尊享的感觉，特别良好。最近几年，回国探亲，交通渐渐拥堵。不过，总有父母安排的车辆接送，谈兵尚无明显异样的感觉。这回，大不一样。父亲，在临近退休前突然地毫无预兆地被双规，可怕地失去了联系。整个旅途，满脑子是长途电话中母亲的悲切，嘶哑的嗓子，哭天喊地。跨越太平洋的飞行，谈兵没睡着片刻。待惶惶惑惑下飞机，被机场大巴丢到了静安寺的街头，强烈的感伤，在心底油然而生：故乡，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从小玩耍的狭窄的街道，拓宽得难以信步过街；两侧有趣的小店铺，熟悉的笑呵呵的店主，特别喜欢在里面消磨课余时间的旧书屋，早消失得没了影子。四处张望，清一色的高楼大商场，刺眼的玻璃幕墙，还有炫目的电子屏广告——屏幕上，不时跳出一个近乎裸露的绝色模特。谈兵还记得，父亲在区里任职时，正值上海浦东浦西联手开发初期，他回家来兴致勃勃，大谈土地批租，招商引资，阐发重振东方巴黎，赶超纽约、伦敦的计划。现在看来，那些诱人的蓝图，真个一一落地。随着市容日新月异，雄心勃勃的父亲，也从副区长升到区长，然后进入委办正职序列，差一步，就能踏上市级领导的台阶。末了，却遭遇如此可怕的尾声。这种结局，谈家所有的亲朋好友，包括谈兵在内，不但没有猜到，甚至毫无预感。
有人说，这是发展的代价，或者说是常态：总有牺牲品，夯在地基中。理论上，谈兵可以理解。碰到自己头上，灾难落进自个家庭，那就苦不堪言。母亲怨天怨地，谈兵不知如何劝慰。
二
手机响了。在喧闹的街头，众多声音交响合唱之中，手机的铃声被吞噬了；直到铃声转变为震动，贴着大腿的裤袋麻麻地刺激神经，谈兵才意识到手机的召唤。
是老同学吴毅来电。谈兵掏出手机，犹豫着是否要接听。离开芝加哥前，吴毅给谈兵信息，说他会到机场迎接。谈兵没接茬，说他自有安排。谈家和吴家关系微妙。眼下，父亲遭难的时刻，来自春风得意的吴毅的恩惠，谈兵难以笑纳。
铃声顽强地响着，反复地一遍遍响着。是吴毅历来的派头，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谈兵只能接听了。
“老兄，我在静安寺航站楼等好久啦！”吴毅迫不及待地亮开大嗓门。登机前，谈兵发过短信，明确说不要接，自己坐大巴到静安寺很方便。没想到，吴毅还是要接，不去机场，也在市中心的航站楼恭候。老同学的热情，扑面而来，悲情中的谈兵，感到了些许温暖。吴毅下面的话，让谈兵更无法再客气推脱，“老兄，肖哥也在我车上啊。他特意请了假，过来接你。”谈兵听着这番温暖的话语，眼眶一酸，差点有泪珠钻出眼帘。他并非灰溜溜的丧家犬，在这里，他还有真心实意的朋友。
谈兵朝几幢大楼扫一眼，准确地报出自己的方位，随即，从街口退后一步，等待吴毅的车过来。吴毅说，他的车，是银灰色的奥迪A8，好认。A8？蛮阔气！谈兵觉得，吴毅的口吻，带着言不由衷的夸耀。
谈兵记得，当年他去美国读书时，吴毅的父亲还待在监狱里服刑。吴毅来看他，送了一件白色的汗背心。他们是中学篮球队的队友。吴毅认为，谈兵到美国还会打篮球，用得着。谈兵箱子里的东西多得塞不下，实在不想要那件上海产的汗背心。看着吴毅怯生生的眼神——他每次到谈家，总是这表情——谈兵只得假装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对那时的吴毅而言，买一件新的汗背心，是半个月的生活费，出手很阔了。
今非昔比。吴毅做大老板了，吴毅的老爸，服刑出来，当然也可以跟着享福。谈兵的父亲，却突然从本市的高官，变成可怜的阶下囚。
命运捉弄人。你方唱罢他又登场，算闹剧或者喜剧？你脱枷锁他陷囹圄，自然只能是悲剧了。
三
他们三个人，初中同校不同班，只在打篮球时相遇，高中就是同班了，又恰巧一起被选为校篮球队的主力。恰巧一词，也许不妥。这所中学，有篮球摇篮之称。高中入学时，校方招些篮球好手，放在一个班级，便于管理，是明摆着的事。肖哥，大名肖文，年长半岁，是他们一伙的头。肖文当头儿的原因，主要不在于年龄，而是比他们成熟，掌控得了他们的情绪。就像他在篮球队的位置，控球后卫。
有一堂课，历史老师谈到了文化大革命。下午课后，校篮球队训练，哥仨个休息时喝水闲聊。谈兵吹牛说，他爸搞过“文革”的专案。大名鼎鼎的大学造反派司令某某，判二十年，是他爸整的材料。听到这里，吴毅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他拎起湿淋淋的球衣，没有对兄弟几个打招呼，悄然而去。吴毅的背影，被夕阳拖得长长的，在学校的水泥路上晃悠，渐渐消失在转弯的尽头。谈兵摸不着头脑。转过脖子，疑惑地瞧瞧肖文，“吴毅怎么啦？”肖文苦笑着摇头，终于说出底细：某某，恰是吴毅的父亲。
隔天，是争夺中学篮球决赛入场券的关键之战。上半场，他们输得稀哩哗啦。两个主力前锋，谈兵和吴毅，总是没法配合，要么传球不到位，要么在篮下自己相撞，摔个大跟斗。担任教练的体育老师，几次叫暂停，狠狠地训斥，根本不顶用，场面上还是不堪入目，半场竟输了十几分。中场休息，队长肖文，拦住气得满脸通红、貌似血压升高的教练，拍了胸口，保证由他来调教两位主力前锋。他把吴毅与谈兵叫到一边，递过擦汗的毛巾，又各送上一罐冰镇可乐，不动声色地道：“冷静冷静，喝几口！”等他们扬起脖子灌水时，肖文两手分别搭住他们的肩膀，挤在两高个的脑袋中间，贴着他们的耳朵说：“喂，兄弟，父亲他们一辈的事情，我们想太多，累不累？不想了，先打赢这场球，我请你们吃肯德基！”听罢这话，吴毅与谈兵大胳膊一扬，同时甩手丢了喝空的可乐罐，那两只轻飘飘的空心罐儿，在空中旋转着飞远，飞到长条凳下，碰撞不已。两个身高马大的小伙子，愣愣地相望几秒钟，突然，手心对手心，咬紧牙关，猛击一巴掌，掌声乓乓作响，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回荡。
接下来，不可逆转的场面，硬生生逆转，两个高大的前锋，谈兵和吴毅，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篮下、边线，穿插交错；外线的控球后卫肖文，又与他们配合得高度默契，接连打出精彩的快攻，迅速将比分逼平。终场哨响之前，谈兵篮下回传，喂给处于罚球圈的吴毅；吴毅空中接球，见对方两后卫扑上来，机智地不直接投篮，大手一拨，迅速快传背后的肖文；肖文得球后，丝毫不迟疑，急停起跳，扬手抛出漂亮的弧线；大球腾空，从高处砸向篮圈，不偏不倚，“刷”一声，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三分远投！不必加时，干脆利落地拿下了比赛。三兄弟欢呼雀跃着下场。教练跑过来拦住肖文，“你有本事！如何调教的？你那两个傻兄弟啊！”肖文一脸诡秘，得意洋洋回答：“全靠一顿肯德基啊！你得给报销！”
肖文的父亲和祖父，统统是大学老师，书香门第，自己又属于学霸一类。每次大考之前，肖文的笔记本加上要点辅导，总能帮助兄弟们蒙混过关。谈兵与吴毅，不服也服。这三兄弟的友谊之所以维持多年，功劳当然首推肖文。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7年第4期《收获》】
2017年第4期《收获》目录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中篇小说
松林夜宴图 ／孙频
不可逆
／孙颙
团圆巷野史／肖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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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的芒克／陈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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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岁月／熊育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