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对北京的印象是:人多,车多,雾霾多,竞争压力大。他用了一句从网上看来的话形容北京:挣钱如吃屎,花钱如拉稀。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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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
编辑
/
卜昌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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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李星难得长了一回记性。在北京市东三环边上的一家日式餐厅门口,他没有再径直就往里走,而是小心翼翼地确认好门的位置,才推门进去。
年轻人吃过亏,不止一次。“被他家的玻璃弄怕了,擦得特干净,好几次我都撞上去了。”送完包裹出来后,他告诉我。
李星还是个孩子。他
2000
年出生,但身份证上,他已经
17
岁了——当年为了早上学而改的年龄,让他提前一年摆脱了“童工”的身份。
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职于北京一家知名快递公司,总在不断和各种各样的门打交道。自动门、旋转门、防盗门、推拉门、木门、铁门、玻璃门……每一扇门似乎都掌控着他的喜怒哀乐。
每天,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敲门。除了差点撞歪他鼻子的玻璃门,还有一种门最让他害怕,即怎么也敲不开的门。
“你知道干快递最幸福的是什么吗?就是:到门口,敲门,门开了。”这是几天前一位同行告诉他的话,他转述给我听。
我是半个多月前认识他的。那天,他来送快递,忘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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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钱的快递费。之后,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晚上来取。
一个很瘦小的男孩,刚开始话少得可怜,只会点头,“是”、“嗯”、“对”。拖住他攀谈了几句,才知道他是
00
后。
像他这个年纪出来谋生的,不是没有。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同学:上着初中,突然就从学校离开,再没回来。但在北京这座房屋均价超过
5
万元一平方米、每天都有人喊着“逃离”的城市,一个单薄的少年如何才能站稳脚跟,近几年才快速发展起来的快递行业会带给他什么样的生活?我很想知道。
2016
年
11
月
4
日,我跟他一起送了半天快递。这天从上午
8
点到晚上
8
点,他从公司取了两次件,送了
137
个包裹,中途吃了两块面包、喝了一瓶水,计
9
块钱;中午还在一所常去的职业学校的小杂货铺赊了价值两块钱的
6
颗小白兔糖果,下午取件收到钱后跑去把钱还了。
这是他的普通一天,差不多也是他在北京做快递员的每一天。其间,他提到了跟东三环那家日式餐厅玻璃门的“恩怨”。
很多时候,他跟那两扇玻璃门的关系,就像他跟北京的关系,看起来一览无遗,离得很近,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但等真正想进入时,一抬脚就被撞个满怀,然后带着疼痛败退下来。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跟北京的距离——始终隔着一块透明、坚硬的钢化玻璃。
在跟李星一起送快递
5
天后,
11
月
9
日,他离开了北京。再有两天,就是“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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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里屯和朝阳公园之间的一片老社区,经常能够看到李星穿着“西红柿炒鸡蛋”色彩的快递员制服,骑着一辆喷了黄漆的三轮车在附近晃荡。车“吱呀吱呀”地行进,歪着的车灯被几层胶带勉强稳固着,像一个需要拐杖的老人。
这片小区多是
6
层矮楼,没有电梯。楼栋坐落无序,内部构造千差万别。道路狭窄,地摊多、车多、人多,尤其老人多。
在人堆里,李星很显眼,看着像个早当家的小大人。虽然戴着一顶棕色鸭舌帽,染过的黄头发还是从帽檐边钻了出来。右耳耳垂打了耳钉,是整块脸最白的地方。他身高一米六,吃饱饭后体重能达到
90
斤。
认识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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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一天,我找他聊。还没问话,他就主动说起前一天的糟糕经历。
冬天要来了,他没有厚的被褥。跟同是老乡的“老大”(快递公司甜水园店负责人)预支了
500
块钱,
200
买被褥,
100
充话费。没过两天,他的小三轮车在小区剐上一辆私家车,赔了
200
,自己的车也被撞歪了。
又一分不剩。
听完,我心里打了个冷战。他就像北京街头的槐树叶,冬天一来,只需要一阵风就能被吹落。
他继续说着,那天晚上回到住处,他拿着锤子修车。旁边农展馆的快递员在打电话,对方是河南人,那一片是河南帮,他们租住在同一个地方。对方说:“别敲了。”他没听见,继续敲。对方喝了酒,两个人吵了起来。
更多人加入,山西帮和河南帮对骂。山西帮的人放狠话:“有种你弄死他。”对方没人动手,双方不停打口水战。房东出面,双方和解。房东跟他说:“这事没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要请他吃饭。”
他没钱,也没有请对方吃饭。直到离开北京,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感觉里,这种来自周遭的公开表露出的敌意司空见惯。一天晚上,他和同事在集包装箱,一个包裹砸在他头上,包裹里是书,不轻。情绪瞬间上来,他说了一句:“看着点儿,有人在这儿。”对方提高声调:“看啥?下次躲远点。”他没继续说话,笑了笑,继续集包,“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千遍,骂他傻×。”
李星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遇到争吵、委屈、吃亏,他都会使出这套准则:咱不跟他一般见识,有不舒服就在心里骂他,“不依不饶的话,就当他放屁,狗咬我一口,我不咬他”。他说话有一种混不吝的口气,自认为神经大条,什么都不在乎,近
5
年没有哭过。
他曾经是暴脾气。六年级时,因为班上一个人说话太多,干扰到他了,他把对方的头给砸出了血,自己的手也骨折,这次之后再也没哭过。过了一段时间,李星拿家里的水果刀,拍了几张照片,发在
QQ
空间,喊话:姓张的,你他妈等着,这件事没完,明天孙石坡口等着你,就我一个人,一把刀,敢不敢来,
11
点到
14
点!
最后,什么也没发生。他说,那只是他发泄的一种方式。
9
月
22
日来北京时,李星带了
600
块,从山西运城坐着高铁进京。晚上到站,他坐在公交车上拍了一段北京夜景的短视频,发在朋友圈,写上:谁来给我接风。
“那天有人接你吗?”
“没有,就是告诉大家我到北京了。”他回答。
到北京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来这座城市能做点什么。他的计划是先到堂哥那里住下来,再找个流水线上的工作。他琢磨着,做到春节,挣点钱,就回家开文身店。名字都想好了,叫“鸿鹄纹刺”。他的志向是做文身,
QQ
名叫“鸿鹄志刺青”,还特意在脖子后面纹了“鸿鹄”二字。他觉得这两个字“有味道”。
后来,跟他接触久了,他透露当时来北京还有一层原因:在家赋闲太久,整日无所事事,家人见他就烦,催他出来找点事做。
李星念初二时辍的学。跟英语成绩有关,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初一起,青春期上身,他不愿被管着,对课堂不再有兴趣,走上了“叛逆之路”。成绩下降,英语老师当着全班
55
个人的面批评他。“你就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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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分,还要不要脸?”李星一字一句念出这句侵犯自尊的话。他的反抗方式是英语再也没考过
50
分以上。反抗的结果,依然是撤退。
退学后,他一直待在家。时间久了,招来家人嫌弃,“他们见我都烦了”。在家人的安排下,他跟着表哥在村里做水暖的安装和维修。半年后,表哥去了贵阳,没有带他去。
他成了无业游民。
继续待在家,无所事事,玩
CS
,跟人瞎转悠,抽烟。后在父母的催促安排下,他先后做过汽车美容、维修、文身的学徒,都不超过
3
个月。“心思不在这儿,干啥都是扯淡。”那会儿,他玩心不能再大了。
李星的堂哥在北京一家快递公司做兼职,建议毫无目标的李星也送快递。李星觉得这个职业挺自由,看着也不难,没有过多考虑,就决定干了。其实,他也没有更多选择机会。
第二天,李星就开始跟着去送快递。被他顶替的人只教了他两天,主要是认路、认楼和送取的程序,但他记住的只有:要从仓库出去。工作第三天,他单独出去送件,迷路了,拉着近
100
件货到了三里屯外交公寓。最后是凭着记忆,认准一栋高楼的方向,转来转去,转到了目的地。
单独送件前两天,每天他都带着两个电瓶出去,不认识路,到处打转。结果是,车没电了,回不去,最后只好打电话给堂哥,让他开车来把自己拉回去。
一周过去,他摸清了片区,但不想干了。他计算过,每天要爬一千多个台阶,晚上躺在床上脚疼得难以入睡。又挨过一周,慢慢上手,送出去更多,挣得也多。他又不想走了。
一次,他送了一箱苹果到医院,不是本人领取的。第二天,收件人投诉,说没有收到。他赔偿了
75
块钱。身上没钱,老大暂时也发不出工资,赔偿款只能从他的账上扣。
第二次丢了十几个包裹,是他前一天没有送完的。那天晚上大雨,他把包裹运回仓库,没有走程序。结果第二天不见了。“老大”又罚了他近两千块钱,还是从工资里扣。
公司管理他们的办法就是:罚款。送不完包裹、早上晚出发、丢件、偷懒、服务不好被投诉……罚!
11
月初,他收到一张罚款单,一共被罚了
1440
元,因为没有及时送出件。工资还没拿到,就已经被罚了这么多,他被吓坏了。
这个时候,他又想走了。“这哪是挣钱啊,这是在还钱。”
吸取教训,他更小心谨慎,但还是有人投诉丢件。那次,他一个人到医院的监控中心,看监控。明明有人拿走了件,他给投诉人打电话说明情况。对方跟他说,东西昨天找到了。他有点怀疑之前丢的件也是自己被骗了,但没办法,只能认命。
工作时间,李星每天
8
点起床,到公司吃早饭,然后把当天上午需要送的件装车,
9
点前离开。小三轮车装满,能有
100
件左右。中午公司不管饭,他会买点面包和水,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吃。遇到雾霾天导致胸闷,就抽支烟喝口水对付过去。下午
4
点左右返回仓库取晚上要送的件,送完到晚上
8
点。
回住处吃完饭后,集包到
9
点,工作才算结束。然后上床,掏出他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