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纯粹的自然状态来说,我们说卢梭的描述更加现实。霍布斯所说的 “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更多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因为每个人的自然权利都是无限的,每个人的激情也是无限的,所以人与人当然有可能发生碰撞。但这不意味着实际上会发生碰撞。由于人与人在力量(power)上的平等,人并不会贸然向他人发起攻击。真正的危险是,当你还处在纯粹的自然状态,而别人却组成了社团、社会。组成社会便使力量增强,造成力量对比的失衡。现在处于力量对比之中的,一方是社会,另一方是自然状态中的人。这时后者力量已经不能跟前者相比,便会受到前者的进攻,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这就好比强盗团伙打劫一群零散的人,即使后者人数多,但由于没有联合起来,也无法跟联合起来的强盗团伙对抗。
这种情况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国家对私人的征服。社会和国家在这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要组成一个团体,不再是纯粹的私人行动,就可以是国家或社会。按照前述,国家对私人的征服,卢梭认为是不正当的,但实际上会存在。而且确实是存在的。如果是这样,按照霍布斯所认为的正当性,人就应该牺牲自己的自由,接受比如一个人——甚至是随便一个人——的奴役,从而可增强力量,应对外部的威胁,消弭内部的冲突,从而可以换取生存与和平。而这就是协议式的奴隶制。如果在生存与自由之间只能选择一个,选择哪一个更合算呢?
似乎霍布斯是正确的。而且,按照霍布斯的原则,把自己赠与别人,去做另一个人的奴隶,成为他的财产,也并不意味着他会毁坏你。谁会毁坏自己的财产呢?
但这并不是卢梭的选择。这就是卢梭与霍布斯在政治正当性问题上的基本区别。卢梭仍然坚持了自由的原则:
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就是放弃人类的权利,甚至就是放弃自己的义务。对于一个放弃了一切的人,是无法加以任何补偿的。这样一种弃权是不合人性的;而且取消了自己意志的一切自由,也就是取消了自己行为的一切道德性。(卷一,章4)
但是卢梭有共同体观念对专制政体的批评或许对于证明自由的正当性来说是更加强有力的证据。卢梭认为,专制政体根本不算是一种政体,或者说,专制的国家根本算不上一个国家,因为专制的国家只是一个私人在镇压一群私人。换言之,专制的国家里面根本就没有社会,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结合,没有共同体。只是一群散的私人而已,然后这群私人为另一个私人的所奴役。专制的国家诚然不是自然状态,但统治秩序却是靠强力或自然力在维持着。人们之间完全是一种私人关系。这里甚至没有政治。
对卢梭来说,人与国家完全是不同质的东西。国家当然是一群人构成的,但是单是一群人并不是国家。国家是另外一种东西。而专制国家是由一群人把自己的自由转让给一个人形成的,这个国家其实还是人。一群人的意志熄灭了,这个国家只有一个自然人还有活跃的意志。结果不过是这群人变成了那一个专制主的身体,而这个国家的灵魂不过就是专制主这个自然人的灵魂。所以这个国家不过就是专制主这个自然人而已。如果这个专制主死掉了,这个国家也就毁灭了。现代历史上较早的、成功的、为欧洲的君主们艳羡的专制主义者路易十四那句话:朕即国家,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
卢梭虽然把自由当作政治正当性的根基,但个人最终要作为共同体的一个成员来发挥作用的。在社会状态下,人并不作为一个私人来行动,此时,个人的自由让位于共同体的约束。个人其实是消失了,公民出现了。公民并不是作为个人来行动,公民所做的事情根本不是私人的事情。而共同体则是通过公民而体现为一个行动者,一个高级的、不同于自然人的存在者。这个存在者不是一个可感的人,似乎是一个抽象的事物。
卢梭还用这种共同体观念,反驳了专制政体的维护者的一个证明。专制政体的维护者们说,人民可以把自己奉送给国王。但是如果人民果真能够把自己奉送给国王,那就得首先有人民。也就是说,首先有一个共同体。人民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有“自己”,才有可能把自己奉送给别人。所以,就算人民可能把自己奉送给国王,也得先建立起共同体来,而建立共同体的行为,才是更加本质性的行为。而要建立共同体,就需要有约定,所以“总需要追溯到一个最初的约定”。(以上用共同体观念对专制政体的批评,来自卷一,章5)
这样的共同体观念,与古代的城邦观念并无不同。亚里士多德说个人是不自足的,城邦之外非神即兽,而卢梭的共同体中,人也不是作为个人而行动。钦慕古典、特别是斯巴达和罗马的卢梭,当然认为古代的城邦就是他本人建构的共同体的模板。事实上卢梭的思想也往往被人当成是在现代世界中重建古代事物——当然这可能是一种在批评和否定的意义上的评价。所以,尽管卢梭把个人自由当作政治正当性的基础,但由于共同体对他的政治建构的根本性,似乎可以使个人自由成为不必要的了,也许是多余的了。亚里士多德就根本不需要个人自由来建构城邦的正当性。
个人消失在这种共同体中。或者说,个人现在受到了共同体的约束。这种约束是合法的、正当的。卢梭在《社会契约论》第一卷第一节那句著名的话: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往往被人当作一句颂扬自由、痛斥约束的战斗口号。然而这是一个误解。卢梭诚然痛斥某种枷锁,但他并不一般地否定枷锁。他只是反对那种奴役的枷锁。他其实更关心的是,寻找一种正当的枷锁。而这样的共同体就是正当的枷锁。所以他在这句广为流传的口号之后接着说:“如何使这种束缚于枷锁的情形成为正当的?我自信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社会契约论》要处理的主要问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