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磊的导演处女作《麻烦家族》上映了,综合评价如标题。
这部电影改编自日本导演山田洋次的《家族之苦》。山田洋次对我而言是个非常特殊的导演,他的作品在我人生的各个年龄段都提供过营养。
《家族之苦》
所以,这两年的上海、北京电影节,我唯一想看的电影,就是他老人家的《家族之苦》系列。自然还是经得起细细咀嚼,并越发唇齿留香。
当我听说黄磊要将《家族之苦》第一部移植为自己的导演首秀时,第一反应是想夸他的品味好,第二反应是担心,这纯而又纯的东瀛物语,改编过来很难避免南橘北枳的效应。
看了,我的担忧不幸言中。这部电影再次证明,视听语言粗糙、与真实的人生脱节,正是当下中国电影的主流特征,少有例外。
黄磊版《麻烦家族》
与我对山田洋次有同好之人,觉得黄磊此举莫名其妙,激愤质疑:他怎么敢?
此言过激。想拍什么电影,怎么拍,都是创作的民主,资本的民主。
不过,黄磊翻拍山田洋次,这样一个明显露怯的举动,所为何来,却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美国人要拍《白鹿原》,又或者中国人去演《尤利西斯》,在不可思议之余,只会感叹你再怎么吃力,也不会讨到半点好。
诚然,中日美三国都是拍家庭剧的大国,但三国之家长里短,却各有风味,都有他人无法模拟的民族性格去兴风作浪,它既是舔平伤口的避风港,也会在你患处撒一把椒盐,甚至会如同墓地般葬送你最后的希望。
山田洋次的《家族之苦》
山田洋次此番经营的三代同堂的故事,与中国人的家庭氛围差异最大的是:女性的从属地位和附庸意识比中国更为牢固和深入。
中国女性的地位,至少在城市家庭里,比日本女性获得平等的机会要多得多。而桥爪功与吉川和子的离婚风波,貌似就是来自女性地位的摇摆不定。由夏川结衣扮演的大儿媳,是个典型的日本全职太太。她对公公的悉心照料还在其次,那种敬畏交加,随时准备如履薄冰的仪态,也是日本所特有的。
夏川结衣扮演的大儿媳
夏川结衣俨然是吉行和子的过去,盖因日本的家庭妇女成婚后,若一心持家,基本杜绝了社会生活。而国人家庭的标配,双职工是主流,女方再怎么为家务劳心劳力,她还有一份职场生涯供她再展雌威。也就是说,她在家庭之外,还有另一个交际圈助她驱散寂寞和烦闷。
而吉行和子的生活被彻底封闭在了丈夫和子女的小圈子中。随着年龄渐长,她在家庭的主导地位滑落之后,她便要寻找另一个出口。她的做法是学写小说,可将这看作是她对晚年生活的再造,更是对过往岁月的另一种形态的重塑。
《家族之苦》
中国的老太太在跳完广场舞之余,会和过去的老姐妹一起将尚存的余暇在口水间打发掉。一句话,她们因社会属性的遗留,而让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不会因年岁渐长而消失。这在我看来,是《家族之苦》本土化最难解决的课题。
显然,黄磊的这版《麻烦家族》并没有将一个老年女性,日薄西山之时打捞自我,并努力实现自我的行径真正的落地化。由张伟欣出演的这一角色,不客气地说,她的表演是最为有气无力的。
张伟欣饰演的“文艺老妈”
联想到她年轻时在《乡音》《良家妇女》等名片中出演的也是这般具隐忍的传统美德,那时她的表演是内敛而深沉的。而在这部电影里,她所有的形态都是飘忽的,这个担负重大叙事任务的核心人物,在全片中实际上最没有存在感。
离婚还是不离婚?是《麻烦家族》的叙事核心。在山田洋次那儿,貌似没有给出标准答案,《麻烦家族》也就依葫芦画瓢,语焉不详起来。实际老太太是听闻老头有外遇的风头,才收回成命。
她认识到这个老头雄心尚在(是否有雄风另说),他没有因晚霞已近,就对女性丧失兴趣。而对自己之所以不冷不热,那只是早已习惯成自然。
《麻烦家族》
这里隐藏的是唯日本人所特有的一种两性态度:不是因为独享,而恰恰因为对方有被分享的可能,才更能激发出自身对其的依恋。
这让国人颇不适应且一时抓不着头脑的情感进程,让年龄不小,但仍是以乖乖仔形象示人的黄磊处理起来,完全找不着北,他把这个破镜重圆的故事想简单了。
山田洋次不光要极为冷静地保留重圆后的裂痕,还要为这种裂痕喝彩。正是这道裂痕,它像一道闪电,不是用来照亮归程,而是要点明前路仍有更无谓的将就。
而黄磊的《麻烦家族》是找不到这裂痕的,也就很难去真正的拼接。它更像是头脑发热后的无事生非,如同感冒发烧般,喝上几杯凉白开,便能自动痊愈。
《麻烦家族》
假如说《家族之苦》是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黄磊的《麻烦家族》则成了从你的全世界绕过。
一纸离婚证书成了一个老女人撒娇的旁证,撒娇的老女人是否会有好命,退一步讲,能不能通过这种提醒,获得女性价值的再认识,在这部电影里被束之高阁的,仿佛准备再度蒙尘,并结上蛛网。
一直都认为,在电影所有的题材里,第一难拍的爱情,第二就是亲情了。
尤其是东亚的家庭戏,是导演能力的一块试金石。因受儒教的影响,任何一种情若要发作,常会止步于礼。它是看破不说破,再怎样的血浓于水外加相濡于沫,也抵挡不了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事情层出不穷。
《家族之苦》
在东亚的家庭,打就是亲,骂就是爱,就是我们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示爱方式。无论是发嗲还是发狠,在一个再普遍不过的家庭里,都是一种表演。
这要求家庭剧的导演要比其它导演要更懂表演,同时室内空间的既相对狭小又空间较多,也限制了摄影机的运动,场面调度和剪辑节奏都要相当精准,才能精确传情达意。
山田洋次1961年正式成为导演,这个在他老师,大导演野村芳太郎眼中极为聪慧的学生,历时八年的片场磨练,才找到了家庭剧的拍摄方法,开始了他创下世界纪录的影史最长系列《男人真命苦》,即「寅次郎的故事」。
又经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山田洋次才开始执导《家族之苦》系列。
《家族之苦》
技法上的炉火纯青自不必多说,更有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对生命洞若观火,又澹然从容的态度。
这些,是导演新兵黄磊所不具备的,他也许就像一个刚练了几天长跑的运动员,突然心念一动,要登珠峰。还没到半山腰,只怕已经气喘吁吁兼面色苍白了。
我并不奢望黄磊的导技能够与山田大师一较短长,也不愿把黄磊的此番作为看成是班门弄斧。但一部家庭剧最重要的标征是家得像一个家,要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最浮泛的人生况味,惟如此,才会有顾此失彼后,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无奈感慨。
《家族之苦》
要完成这些,是需多方元素的配合方能呈现。这其中,演员表演是最为显著的。
若跟《家族之苦》那群戏精的生龙活虎相比,《麻烦家族》里没有一个演员的表演是合格的。即使是老戏骨李立群,顶多只演出了老顽童这个维度,而这个精明的老头自私忘我的一面,全片没有一处戏来显示他的性格深度。
《家族之苦》里妻夫目聪和苍井优这相当养眼的一对,不仅有着当红明星的声望,更有着明媚的朝气。而《麻烦家族》里启用魏大勋和任蓉萱这样的陌生面孔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的外形,实在是太具过目即忘的强大优势。
小儿子魏大勋与女友任容萱
最重要的一点,《家族之苦》的大部分演员都与山田洋次合作过多次,已经磨合到几乎心照不宣的程度。而山田洋次的寅次郎,数十年拍下来,无数演员就是跟着这套电影一道成长,并直到驾鹤方休。另一个家庭剧高手小津安二郎最负盛名的嫁女系列,也是用固定班底来完成他宿命般的遮望眼。
拍这种家庭剧,没有多年的历练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还不能是你一个人在历练,要一群人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听风雨声。
关于《麻烦家族》调度的无力、光影的无神、节奏的无序就不再赘言了。再说的话,这还是一部喜剧,笑料的铺平垫稳才能引发抖完包袱后的脆响,而《麻烦家族》的笑点设计,要不提前,要不就滞后于我们的笑神经。
《麻烦家族》
喜剧电影若要令人捧腹,特别要在正反打上下功夫,就像一个球发出去,马上就得有一个球拍将其接住。《麻烦家族》更多的时候都让球落地了——有时候也能笑出来,但就是笑得不痛快。
是的,它是喜剧,也可以说是闹剧。它不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小品,而是口腔风暴、行为失衡、心态扭转所共谋的一部纯而又纯的电影。只有这样,你才能笑着与熟知的过去告别,与未知的将来接壤。
《麻烦家族》
而黄磊的翻拍版,更多的时候是将语言还给语言,将动作传递给动作。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定格在视野之内,将可堪回味的弦外之音隔绝在我们耳膜之外,
最后想说的是,山田洋次的电影大体上是和熙的,但它不像小津那样看上去那么干净,他常常是要讲荤段子的,且是不忌屎尿的,动不动恶趣味就要发作一下。《家族之苦》系列里,也少不了这些。有洁癖的人,是看不了山田洋次的;对温情一味眷恋的人也看不懂山田洋次。
《家族之苦》
家再温暖,寅次郎还是要一次次地离家出走,并一次次主动或被动地放弃组织家庭的机会。
《家族之苦》系列也是如此,老头在家呆不住,老太太想干脆离开这个家了事。
而家庭的其它成员,有多不可爱,就有多可爱,反过来也是如此,就是这样的一群人组成了家庭的精彩与无奈,外面的世界跟这相比,大概也同此凉热。驻守和飘泊是家庭剧必不可少的共奏,山田洋次不想为此各打五十大板,而是以难得糊涂的方式,将无奈和快慰照单全收。
而黄磊把家庭天真地表现成各类心灵鸡汤所描述的那样,一处大而不当的港湾而已。
若想拥有山田洋次那般通达浑圆的人生感受力,除了年龄的门槛外,学着像他这样的去思考问题,总归是有好处的。
黄磊的处女作彻底失败了,不过看在他已经开始准备去思考家庭关系的种种宜解宜结的份上,我祝愿他,总会有准备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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