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一次推荐
VK.com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不光是俄语世界最大的社交平台,同时也是一个2.5亿用户聚集的海量音乐资源分享平台。
Charles 是我在VK上关注了很多年的一个音乐博主,他发布的内容,主要是欧美音乐和俄语精选。如果以Vitas本人在VK上的官方主页5566人订阅,微博官方账号25万的比例来换算,Charles的VK影响力还算可以。
8月的时候我主页的时间轴上,出现了两条Charles的音乐推送。一条是美国独立摇滚乐队「梦龙」(Imagine Dragons)的歌曲,一个youtube上有750万订阅用户的网红乐队,热门MV播放量过5亿次。
另一条推荐,则是来自Bibi Zhou的.
VK 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推荐算法,以及这位关注了5年博主的选歌,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作为一个「超女」陌生人,我是google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Bibi Zhou=周笔畅)
我的两个疑问也随之产生:
1. 俄国人怎么看待华语流行歌曲(C-pop)?
2. 后苏联空间中,中国和俄国的流行音乐到底有怎样的互动和影响?(比如Vitas这个经典案例)
采访:叫Charles的俄国人
我花了两个月,用英语和俄语跟Charles断断续续聊了不少,这里只转述一些他的话作为参考。
「我和周围的人,听歌口味很杂,发布的大多是『泛流行乐』。关注的主要是欧美,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亚洲系的音乐。」
「俄罗斯有很多关注东亚文化的组织,甚至大多数本国人都不怎么熟悉。最大群体的可能是翻译日本漫画的那些人。近几年关注C-pop的人多了些,我看到有些人翻译了一个叫做『我是歌手/Я певец』的电视节目。」
「C-pop的进化其实挺快,像你指出的Bibi Zhou的歌曲,如果不听她的咬字,整体感觉就是一个欧美制作。音乐的国家、区域特性确实不明显,但这不是大多数歌手希望表达的吗?一种更大的国际化姿态。」
「我其实不知道这些歌手的知名度是如何,到底红不红。歌手来自什么国家不重要,它只是歌曲发行时的一个标签。」
「我觉得,对俄国流行音乐影响最大的肯定是美国,在全世界都应该是这样。你说苏联歌曲对中国的影响,我看到过这个说法,不过也没有确切的概念。就像苏联有段时间,会集中引进一些国家的歌曲,比如南美歌手、西班牙歌手,都在苏联流行过。」
「我知道Vitas,我父母会听他的歌曲。你跟我说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中国是很流行的。」
渊源:意识形态到消费主义
流行音乐和意识形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好像土库曼斯坦总统邀请詹妮弗·洛佩兹来自己的生日派对上表演一样——政治总是在不停地在主动发起跟流行音乐的密切互动。去影响、组织、领导,甚至完全支配它。
苏联的流行乐历史就是理解这种关系的好例子。
1960年之前,因为整体的大环境,爵士乐虽然生长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机会抬头。
直到「解冻时期」来临,行吟诗音乐和民谣,以及早期苏联摇滚,才蓬勃起来,并能够和官方主导的VIA音乐分庭抗礼(苏联时期,规定「乐队」的官方称呼为「人声器乐合唱团」,VIA就是它的缩写)。
1970年-1990年代的摇滚乐、电子乐、迪斯科的兴盛,都得益于政治环境的日益宽松(尤其是戈尔巴乔夫的改革)。
2000年之后的时期,俄语流行音乐的地域特性,被极大弱化了。高度商业化的流行歌,被美式文化和全球消费主义浪潮,洗刷得非常不「俄味」了。
一代苏俄流行乐女沙皇,阿拉·普加乔娃
因为近似的国情,中国流行乐的履历,跟俄国有不少相似之处——先是港台兴起了有自己特色的港台流行/Canto-pop;随后兴起的大陆摇滚乐,也是独树一帜。
不过,特色终归要融合。大陆的民谣、摇滚、流行,和港台流行乐,合体成了C-pop,成了广义上的华语流行。
2000年再往后,连C-pop都越来越欧美。被同化是不争的主流趋势,因为只有变得更「世界」才能有更好的市场。
在这个维度上,意识形态让位于了消费主义。同样,消费主义也会本能地需要去生产普遍的,去差异化的东西。
就像Charles提到的,越来越多模糊了地域属性的「国际化」音乐,正在不断流行。想要找有特色的音乐,越来越难。
现象:工具取代内容
对于现今的音乐而言,平台和传播,变得空前重要。
网络时代的音乐,专注于内容的聆听在逐步退化,传播作为曾经推广音乐所需的「工具」正在逐步成为「内容」本身。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真正地「听了一首歌」,而是「被传播了一首歌」。
VK创始人巴维尔·杜罗夫的主页
2014年的时候,苏俄转播写了一篇文章,聊了聊跟音乐和下载有关的问题。那篇文章的主要说是:一直到现在,俄罗斯和东欧占据这世界「海盗资源」中心的地位,那里汇聚了无数被转成数字格式的文化产品,音乐则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以论坛和BT软件为核心的网络音乐传播模式,影响了乐迷十几年。
对于21世纪的音乐聆听而言,基于「海盗资源」的传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这样想来,不论是主流的音乐还是非主流的,传播工具和传播者,有可能扮演了比创造者本人更重要的角色。
VK作为一个社交+音乐的怪兽级平台,隐藏着许多通往音乐资源大陆的秘密隧道。
从传播的角度来考虑,VK的确能被视作检阅音乐人作品、文化潮流的平台。从这里传达出的,更多的,不是跟消费指数密切相关的「大数据」,而是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被选择和被呈现,比吸引流量更有意义。
反思:不平等的流行乐入侵
在中俄流行音乐互相传播的历史上,有一个极其不对等的事儿。这就是大约在2005年左右,俄罗斯歌星Vitas/维塔斯在中国掀起的俄罗斯流行乐浪潮。
熟悉Vitas和他的嗓音的人非常之多,但是关于Vitas在俄罗斯的真实地位又是如何,这个话题其实有很大的争议。
火遍中国的Vitas
到底是幕后推手的成功造星,还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次爆发,还真有点说不准。
在很多中文官方宣传语境中,他是一个低调神秘的音乐奇人,功勋艺术家和深受爱戴的歌手。
在Vitas进入中国前,他就发表了自己最重要的几张专辑,和最红的单曲。
不过,主打歌推出的2001、2002、2003俄罗斯最受欢迎歌手的榜单里面,Vitas都没有进入前十名。2001年的第一名是苏俄流行乐女沙皇,阿拉·普加乔娃;2002年是俄罗斯摇滚名团Lube乐队(跟第二次车臣战争的爆发很有关系);2003年则是迅速蹿红的流行女星Valariya.
数据来源:academic.ru
列举这个数据,并不是为了证明「Vitas在俄罗斯不红」这么一个简单且未免偏颇的观点。Vitas在俄国有很多听众,只不过他的受众群体跟中国差别太多。
我其实是想说,2000年之后的流行音乐,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很强的「标签化」和「符号化」。正是得益于这些直接、好理解、容易引起噱头的标签,Vitas才在中国有了很大的市场。
想想看当初用「惊为天人」、「来自外星的歌手」、「世界最高音」等标签和符号来传播Vitas的历史吧。不光是国人,全世界在面对Vitas的音乐时,都会用这种很野蛮的方式来拆解他的音乐。
如果你在Youtube上面搜「Russian singer/俄国歌手」,第一个出来的视频,不出意外,肯定是Vitas.
而国外的网友们在将Vitas符号化的时候,用的词也大同小异——weird,诡异。
不平等的流行乐入侵,它的表象是「俄罗斯人在中国红了,而中国人没有在俄罗斯红」。
更深层的不平等,是传播工具和大众对创作者、歌者的不平等——音乐的内容被扁平化处理,填充进最适合平台里,用标签、符号、关键词来促进传播。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认真聆听下每一种声音,听它的内容,不管它是以何种形式和何种包装呈现的。
最后的怀念
从中国人疯狂热爱苏联民歌,到21世纪的流行乐同化;从Vitas「侵入」中国,到俄国字幕组翻译《我是歌手》;从12年前在国内看超级女声,到俄国人给我推荐周笔畅。
这种种现象背后,似乎藏着一个很隐秘的线索。说不清,道不明,却深沉有力。
在任何一个app或者网络平台,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她的新作。人们谈论制作、风格、配器、唱腔,粉丝们配上鸡汤评论和尖叫。一切和十几年前似乎没什么区别。
我深爱的一个毛子资源站
但传播的变化,工具的异化,Charles的出现,关于政治和社会学的思考,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跟隐秘的线——牵引我们生活与审美的线。
我更加怀念起12年前,在毛子下载站里面寻找音乐资源的乐趣。翻阅那些绕过了算法推荐和榜单推荐的帖子,就像在音像店里选择自己心中想要的唱片一样。
选歌听歌时的运气与直觉,才是这个被「智能」笼罩的时代里,最需要的东西。
而音乐,不止是用拇指点击屏幕上的播放按键那么简单。
—— КОНЕЦ ——
▲ IOS用户赞赏
▲ 一本摄影书《季克西》,点击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