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特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烧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二十六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不是一个简单的穿长衫的人，是因特镇的霍霍有名的暴发户。他身材很高大，面色红润，只见得一些浅浅的皱纹，保养甚好。孔乙己的长衫并不华丽，不是
孔乙己
实力不足，着实是因为十分富足，不需要给已经上好的长衫再加一些画蛇添足的装饰罢了，也省得那些站在门外的短衣汉有太多闲话。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一会五环内，一会五环外的，头头是道，但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最近又如何从那些可怜人身上赚钱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六粮液，再要一盘上好的澳洲小牛排，五分熟的，我喜欢带血丝的。”又丢出二两银子，说是不用找了。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赚了不少黑心钱罢！”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因为到处卖假冒的皇氏电视，遭人吐一脸
口水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雪白的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山寨电视不能算假冒……山寨！……我这是为了几亿人的福祉才做的事，能算假么？”接连便又是难懂的话，什么“食品过期了不等于不能吃了”，什么“对错问题利益问题”之类，什么“都是为了广大群众的福祉，让几亿人都消费升级”，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而且读得非常好。不过后来钻营赚了钱，就把读的书都烧掉了，大约是觉得什么之乎者也的道德和理想都是扯淡罢。只有能赚到钱，才能过上最好的日子，假货进来，当真货卖掉，这一进一出的生意，比那些狗屁逻辑和信念实在多了。孔乙己钻营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门外的人眼红得自然就越厉害，他们虽然觉得不齿，但是内心里仍是妒忌的。
孔乙己做这个倒卖的营生实在是顺风顺水，起始只有少许无良的水果贩子的跟他一起忽悠乡下人，后来那些放得下伦理道德的小商贩都寻来合作。乡下人哪里懂得怎么分好坏优劣，用买粗布的铜钱能买回来上好的缎子，或者用买瓦罐的银子买了瓷的盘子，据说还是产自西湖翩子山或是景德镇户牖寨的名品，实在是充满乐趣的事情，也顾不得是不是吃了这些东西，用了这些东西，有什么厉害之处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对自己花银子买的东西确是十分讲究的，羼了水的酒或是肥肉多些的牛排，他是一概不要的。掌柜看他给的银子足，一般也不愿意再掺假。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连半个读书人的底线都没有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都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中土学士率是多少？”我想，这等水平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数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了用得上。”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说那些听不懂的话。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
26%
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摇头说，“不对不对！……学士率有四样算法，你知道么，最低的算来只有
4%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心念他这定是在骗我。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公式，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他那上好的牛肉，一人一小块。孩子吃完肉，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略有所思，伸手招呼掌柜又点了两碟小牛肉，弯腰下去说道，“你们喜欢吃，那末我请你们多吃可好？”直起身又看一看掌柜，自己摇头说，“平民小儿不易。易乎哉？不易矣。”仿佛这一刻又回想起来读书时候的大道大义。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