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村给大圣过生日的时候,要不去看看迎灯游神吧。”
自古福建丘陵绵延,山高林密,常有猿猴攀附其间。这些山灵行踪诡秘,来去自由,对于靠山吃饭的闽人而言,灵猴形象无疑“保护神”的最佳人选。自隋唐起,闽人的灵猴崇拜从未中断,以致后来吴承恩在撰写《西游记》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福建这一信俗形象,创作出了“齐天大圣”。后来,随着《西游记》的火爆,当地的猴王形象逐渐吸纳了齐天大圣的元素。今天笔者要回的村里,便建起一祠,祠前牌坊匾额金笔所书“齐天大圣”四字,两侧楹联写道“守龙津胜境万户乐业兴旺,镇崇善西乡千家安居太平”,是谓齐天大圣府。府内建有一小型花果山,内里除却大圣府邸外,还塑有古灵尊王像、守土尊王像、玄天上帝像、李将军像、康将军像、三公主像、吴七爷、周八爷等。以上均为民间信仰传说中或守一方平安者,或品行高洁者方能建祠立像,与大圣一齐,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民间信仰体系。
图为祠内所建花果山水帘洞
笔者从小就知道大圣的生日是每年正月十一。小时候每到正月十一,笔者都得一个人看家。家里长辈要在半夜两点起床乘车回村,不为抢头香,只为能赶在上香大军到来之前将全套祭祀做完。祭祀流程也十分烦琐,需左手持香,举过头顶,何处香炉须插一炷香,何处香炉须插三炷香,何处叩拜,何处鞠躬,何处烧锡箔,何处烧纸元宝,要如何将锡箔纸细细抟成莲花状,要如何将几十炷香同时在香烛内引燃而不呛鼻。笔者高中开始跟着家里人一起每年正月十一返乡,看着学着,也会了个大概。学了社会学后知道,这是仪式的内容与形式在代际间的传承与再生产,是传统权力关系在现代社会中具身化的体现,是同个信仰体系下的
集体记忆于无声处偷偷种下的身份认同的种子
。
在这个视域下,香上燃尽的香灰大抵可以算作是人们祈求幸福安康的符号化象征罢。每次祭拜流程末了,笔者家人会将香上烟灰掸入求来的平安符中缝入书包里。用完还剩下的香烛的处理方式大抵可以算作是古时基层互惠的缩影罢。人们会将用完还剩下的香烛分给同来祭拜的其他人,叫作“分利”,谁分的香烛越多预示着来年过得越顺遂。但这时套用这些社会学概念未免有些煞风景,同样煞风景的是将这些统称为“封建迷信”的指摘。在符号与符号的交织,仪式与仪式的往复中,或许真的存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刚性文化结构,在不可言说处使你不知不觉接受了这一切,但事实上,这些符号只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逐步构建出的美好祝愿的载体,而仪式则是许多人
在枯燥的生活中感知意义的重要来源
。
结束后,笔者提议今年要见识见识游神,但笔者家人一开始却一直持否定意见。在老一辈人眼中看来,来看游神的无非三类人:本村人、外村人、外地游客。本村人长期与神灵相处,同吃同住,早已将祂们视为家人。正所谓近而失礼,本村人与神灵间的互动反而没有那么讲究,神灵也不会随意怪罪。外地游客因为对当地信仰并不熟识,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只要存心敬神便是好人。而只有外村人处于一个较为尴尬的境地,他们既与本村人共享同一信仰体系,但村中神灵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距离太远,于是他们在各种禁忌中谨慎小心,生怕触怒神灵引致灾殃。
笔者以及许许多多原来从村里进城的家庭,在这个分类标准都被归为了别村人。外村人与本村人明明处于同一个信仰体系的支配之下,却又因为社会距离的关系,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互动形式,外地游客与本村人或许对这一信仰的理解存在本质的不同,却也因为社会距离的关系,有着较为趋同的互动形式,似乎只有外村人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后来才知道,这次游神之旅,不只是笔者更是笔者全家第一次回村观看。
也正因如此,在笔者脑中想象出的游神景象应该是这样的:鸣金开道后,负责村里红白喜事的乐队入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鼓乐声不绝于耳,往来行人敬事如仪,神像端坐轿上,游神队伍齐步行进,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凡人不能靠神灵太近,以避免被其中的神圣力量所伤,只有被神灵选定的壮汉才有资格扛起神像。神灵游至一家,一家人就要恭恭敬敬地出门,磕头敬香来迎,鞭炮烟花相送,神明便是如此巡游所辖全境,接受民众香火,允诺民众心愿。游神结束时,人们在神灵面前掷杯筊,直至抛出圣杯,将神灵塔骨请回,小心安放,偃旗息鼓,仪式才最终结束。
迎灯游神仪式于七点正式开始,六点钟踏入村口的时候,家家户户均已摆起了流水席。大多数情况下,仪式的目的不在于表面目标的达成,仪式的目的是团结好活着的人,唤醒大家沉睡已久的集体情感,或许是天各一方的亲人,或许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或许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老友,街坊邻里与旧友亲朋,在这一天同回到一张饭桌前吃饭,仿佛
天大的事在这里不过一副碗筷的事
。就在村里的小巷里走,刚贴上春联的门后福建小孩最熟悉的红色塑料凳与铺上红色薄膜当桌垫的大饭桌,门外是这家人请来的烧饭师傅,一口锅里烧的是能供十个人一起吃的菜,觥筹交错间畅谈人生境遇,集体情感由此得以不断再生产。
图为游神仪式前村内流水席现场
当笔者朝着游神的出发地走,突然,一阵强劲的音乐袭来,而且越听越熟悉……
“这不是《大风吹》吗,还是DJ版的?”
不敢再往下细说,怕家里人问在哪里听的,总不能真回答是在酒吧蹦的时候听到的。
“这会不会有点……不成体统……”
真想不到这句话居然会在自己嘴里说出来。耳边,酒吧热门港风DJ舞曲的音浪滚滚袭来,笔者暗忖,大圣真的听得懂粤语吗,不等想清楚,只见眼前——
一辆时尚小三轮,车厢上是一整套的打碟系统,DJ头戴鸭舌帽,眼顶小墨镜,身着皮夹克,脚踏马丁靴,一手扶着headset,一手搓着音量键。车顶激光摇头灯吐出四色光圈,打在视网膜上被色散成了模糊色块,周边的空气随着音波的迭起而挤压破碎,人群狂欢着跟随着鼓机的震颤,几百个手臂同时举起,几百个手臂同时放下,几百个人头顶的头发在旋转摇摆,倒是一派当年大圣打上凌霄宝殿,与一众猴子猴孙于瑶池享会的盛况。与此同时,随着鼓磬敲击声响起,大圣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人们操着土话叫好,领头的人点起一把火折子,如同火炬一般染红了半边天,空气中顿时逸散出一股柴油味,与远处从未停止燃放的烟花爆竹一起,真可谓霞光艳艳,瑞气腾腾。瑞气中缓缓走过除大圣外的其他神祇,由一众年轻小伙子撑起塔骨,跟着节奏,摇晃起神灵长长的臂膀,有时遇上带着小孩的家长,还会主动和小朋友握手,而大圣自是殿后。
大圣当然不会端坐座上,祂左脚踏出,左手自然搭上,如意金箍棒斜扛于肩指向天空,一副马上就要将筋斗云唤出的姿态,好不威风。头顶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銮驾扶手是金龙抬首,背后披挂绣的是龙凤纹样,座上正插四面靠旗,旗上各用彩线绣的龙纹,迎风招展,威慑四方。几个壮汉扛起大轿,随着音乐左右摇晃,大圣仿佛真的下凡显圣,神采奕奕,此间自无妖邪作乱,大圣此番下凡只为与民同乐,共襄盛举。
齐天大圣出行,怎可没有专属BGM,DJ版《云宫迅音》走起,大圣就好这口。众人受到指令,明白大圣要起驾了,纷纷向后退了几步,为大圣腾出一条道路。几个壮汉先是向后退了几步蓄势,而后急速往前冲,民间称“冲宫”,下一年的运势可就全凭这冲宫时的速度够不够快,有没有给神灵足够的“推背感”。殿门口燃起了比人还高的香,人群中,也有持香跟随大圣的民众。各家门前开始出现纸钱堆,原本可能存在禁忌属性,而如今纸钱烧起的火堆却俨然成了篝火,禁忌与狂欢在此刻交织缠绕,大家跟着车载音响里的“PUT YOU HANDS UP”,将手举过头顶,跟着音乐摇摆。将息未息的爆竹在身下突然炸开,人们不惊反喜,此时此刻恐惧已经飘向了九霄云外,只剩下集体欢腾下的雀跃。
图为游神现场照片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区分了简单的寻欢作乐或凡俗的集体欢腾与仪式仪典,当时只觉得是形式之不同,想着仪式仪典总会凭空生出些传统、不可僭越的符号,而简单的寻欢作乐总是充斥的现代与解放。而当凡俗的集体欢腾与仪式仪典于形式上合流后,笔者倒也从中找出了些许不同。涂尔干说简单的寻欢作乐和凡俗的集体欢腾都没有严肃的目的,而仪式仪典总体上往往具有一个重要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多数指向
何以构成人们的社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