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0日,河北固安县的永定河中,为救落水的一名男子和三个儿童,栾留伟与赵金溺水身亡。
栾留伟和妻子薛巧艳在海淀区开了一家羊蝎子火锅店。时代波动,小店几经浮沉,事发时生意刚有起色。他们的女儿留守在山东老家,只有在暑假,一家四口才能团圆。
8月10日,周六,七夕节,是栾留伟小女儿的三岁生日,一趟庆生之旅有了救人之举。也是这一天,大女儿在岸边目睹了父亲沉入水中。
救上三个落水儿童后,栾留伟没有回来。8月31日,他被追授「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9月18日,栾留伟被山东省人民政府评定为「烈士」,亲属享受烈属待遇。消息传开,鲜花、慰问和荣誉涌来。但对于这个北漂家庭而言,这是一场难以释怀的悲剧。
39岁的薛巧艳,不得不独自承担起一切,面对失重的家庭、小店的债务、女儿的低落与沉默。这两个多月,她和两个女儿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她们如何消解伤痛?今后又要怎么重建生活?
以下是薛巧艳的讲述——
8月10日,是我小女儿满满的三岁生日。原本的计划是,我和留伟带着两个孩子,还有朋友一家人,一块儿去河北固安一个越野摩托基地玩儿。但那天是周六,还是七夕节,估计来吃饭的客人不少。又碰上店里厨房、前厅有两个员工请假,缺人手,我就没去。
走之前,我和孩子们也说好了,今天爸爸先陪着去玩。等下周一员工回店了,我也歇两天,咱们一家四口出去,再玩一回。
那天,我听朋友说,他给满满买了一个大蛋糕,还订了一只烤全羊,我想女儿们一定很开心。孩子爸爸平时很少带孩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就让他陪着过一个快乐的生日吧。
那天早上七八点,孩子爸爸就起床了,我催他去洗个澡——前一晚,有客人在店里喝酒,他陪到凌晨才打烊,回来太累了,没洗澡就睡了。洗漱、收拾了一番,九点不到,他就开车出发了。没有再多的话,我也骑电动车去店里了。
下午一点多,大女儿平平突然给我打电话,一上来就哭,说爸爸找不着了。我一开始没听明白,怎么找不着了呢?是不是骑越野摩托,把满满给撞着了?满满还小,喜欢乱跑。平平说不是,爸爸下河去救人,没上来,找不着了。
那会儿我都是懵的,但也赶紧叫了位朋友,开车把我送到固安去。堵车特别厉害,我们快四点才到,一到就直接去刑警大队录口供。
我在走廊里等了会儿,平平录完口供,从屋里走出来。那一刻,我更难受了——孩子浑身哆嗦,胸口以下的衣服全湿了。我后来知道,她为了拉她爸爸,自己也往水里走,被岸上的人拉了回来。
在走廊里,她一见我,就哭得不像样,抱着我说:「妈妈怎么办?」「以后你怎么办?」 「爸爸肯定会保佑我们的。」我和她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摸着她浑身又湿又凉,马上带她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但那天的阳光也太暴了,她很快变得晕乎乎的,我又把她领回阴凉地,坐靠在一起。一直断断续续地哭。
事发时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后来从朋友还有警察那里拼凑得知的:当天中午11点左右,我们两家人到了那个越野摩托基地,孩子爸爸和平平开一辆摩托,朋友带着他儿子开一辆。满满还太小,朋友的老婆只抱着她在周围走走。
摩托车沿着永定河南下,走一条往返十公里左右的路线。前一天,当地刚下过大雨,永定河的水深了好几米。中午12点左右,他们行程过半,在永定河边小孙郭村段休息了会儿,准备骑上车往回走。就是这会儿,他们听到呼救声,转头看到三个小孩和一个成年男子在水里挣扎。
孩子爸爸立刻跳下水去了,渡到深水区,把三个小孩先推向岸边。他又返回想救大人,体力不支沉了下去。出事时,一共有六个人下水救人,其中有一位叫赵金的当地人,是跟着摩托车队押车的,也遇难了。一切发生得很快。
那天,在刑警大队,我喊朋友把平平、满满先接回家。等我自己录完口供、去医院见完孩子爸爸的遗体,已经深夜了。那一幕幕现在回想起来,感受就是不真实,那些场景很不真实,那些事实也很不真实。
后来我一直后悔那天的决定。为什么要同意他们去玩儿呢?那天是周六,是七夕,店里那么忙,我就应该死活不让他们去玩儿。结果就会不一样。
可是,给女儿们过生日,对我们来说不容易。我们和孩子总是两地分居,我们在北京,女儿们在山东泰安老家。平平的生日在4月,一般只能提前给她过,或者让老家的人帮着过。满满的生日在8月,我们还想着方便些,放了暑假嘛,总能团聚。
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团聚。
8月10日,永定河水域,栾留伟与其他五人合力救下3名孩子。图源固安融媒
2000年左右,我就从湖南老家来北京打工了,一直都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做导购,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孩子爸爸。他比我大两岁,接触久了,他老在楼下等着我下班,还有意无意地经常出现在我面前。后来就开始追我了。
他这人看着性格活泼,但有时又挺腼腆,我们刚交往时,他想拉我的手,又不敢,只敢轻轻拽我的袖子。
一开始,我和家人也有顾虑,我是湖南的,他是山东的,担心南北方人生活到一起摩擦多。但后来还是看中了他人好、踏实、对我好。他在市场里拉货,很辛苦,一包牛仔裤两三百斤,他一辆三轮车上要装好几包。2006年,我俩结婚了。2010年,我怀上了老大平平。
我怀孕前后,孩子爸爸想多挣点钱,就离开了「动批」,先后在图书公司、民营医院工作了几年,负责物流和业务推广。平平6岁前,我们家的生活是很亲密的。一家三口都在北京,下班早的话,常带孩子出去散步。休假时,也一起出去旅游过好几回,最远去到杭州。
2016年,平平快要幼儿园毕业了,我带她回了她爸爸的老家山东泰安,让她在泰安上小学。原先我们好多老乡的孩子在北京念到中学,再回老家参加高考,已经跟不上老家的课程了——我们干脆趁早把孩子送回去念书。但这也意味着,孩子不得不由爷爷奶奶照顾,成留守儿童了。
那次,我在泰安待了一年不到,平平小学一年级开学的第一个月,我就被孩子爸爸叫回北京了。当时有朋友找他合伙做生意,我俩一块向亲戚借钱,凑出30多万,和朋友一起在北京海淀区五彩城开了家羊蝎子火锅店。
背上开店的债务,本就还有房贷,我们想尽办法地省钱。最初店里只请了两个服务员,多余的工作我俩顶着。我们每天早上八九点到饭店,打烊的时间就说不准了,取决于客人们几点离开,通常都要到半夜。
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能回一趟泰安,待也不过三四天。对平平的陪伴一定是疏忽的。我接到过她老师的电话,说她上着课,突然开始掉眼泪,说想爸爸妈妈了。老师就问我,你俩能不能回来一个人?但我们实在走不开。
平平四年级时,有段时间不让奶奶去学校接她,一见到奶奶就推她走,说别人都是爸爸妈妈来接,为什么我们家是奶奶接?她情愿自己一个人走回家。
为了安抚她,我回老家住了一个月。我和她说,爸妈创业借了不少钱,我们得努力去还,家里还有房租、房贷、员工工资等开销——不努力,不北漂,就难以维持。在这个阶段,我和爸爸只能顾一头。顾上挣钱了,就顾不了家了。她听了这些,有时会反驳,「你们就想挣钱,不管孩子了吗?」但大多时候她就不说话了,默许了,我知道她内心是能理解我们的。
没多久,我又怀上了老二满满。于是又回到泰安,连生孩子、带孩子,留了一年半。但我还是要回北京忙饭店,满满也成了留守儿童。
我和孩子爸爸也思考过,这么拼值不值得?其实,开店这些年,大多数时候生意并不好。头一年我们没挣到钱,第二年开始有些利润,孩子爸爸又主张开了另一家重庆火锅店。投了几十万,不到半年,来了疫情,停业一段时间后,重庆火锅店就倒闭了。之后近三年,羊蝎子火锅店也是强撑着,总在赔本。好不容易捱到了2023年,生意有些起色,我们又听说五彩城一带要拆迁了。那里有我们养了五六年的顾客啊。
我俩决定迁店。选址、装修,又贷款,折腾了小半年,今年4月,新店在海淀西二旗开了。头两个月连续亏钱。有一天早上,孩子爸爸趴在我们家沙发上,感觉快掉眼泪了。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钱也没挣着,父母也没照顾到,孩子也没陪伴好。我只能对他说些鼓劲儿的话,但其实我自己也挺迷茫。
今年7月,开店后的第三个月,收支开始平衡了,甚至慢慢有了盈余。我俩是真高兴啊,熬过了疫情和拆迁,饭店终于开始挣钱了,是不是预示着生活要好转了?当时孩子爸爸说,如果生意能稳定,他明年就多招几个人,解放我,让我回泰安陪孩子,毕竟老大马上要中考了。我很赞成这个提议,比起忙饭店,我更想孩子。
所以今年夏天,我们家的氛围是很轻松的。生意好了,孩子来过暑假了,感觉一切都有盼头。我们先带她俩去了一次北京动物园,但那天没玩儿好,动物园人挤人,只是领着孩子从这个门走到那个门,就走了。
我们特别想带孩子们好好玩一次。也是一种补偿心理吧,这几年,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就去年有过一回,也是暑假,一家四口去了趟内蒙古,来回一共只有3天。在今年8月,我们都希望能玩得尽兴一点。
图源栾留伟抖音截图
孩子爸爸因为救人遇难之后,我操办后事、对接警方,住在固安的宾馆里,把平平和满满临时安置到北京的朋友家。
第二天,朋友和我打电话说,平平发了高烧,还咳嗽、嗓子疼。我猜是她前一天在岸上喊爸爸,声嘶力竭了。后来烧退了,她的状态也不对,整天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怎么说话,也不愿起来。我太理解孩子了,她一定伤心又害怕,毕竟她是站在岸上,亲眼看着爸爸沉下去的。
我赶紧去朋友家住了一晚。平平还是不声不响地躺在那儿,我拉她和我下楼去走走,磨了好久,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我抱着满满先下楼,发消息让我朋友的儿子,也是平平的好朋友,再去劝劝她。朋友的儿子牵来了家里的小狗,以遛狗为理由,才把平平喊下楼来。
我们在小区里散步,我不提爸爸的事。就抱着满满和平平闲聊天,让她给妹妹到树上摘果子——她高嘛,已经一米七多了。这算是她几天里难得地脱离那种状态。
直到现在,除了事发当天,平平给我打那通电话外,她再没提过那天的事,一次也没有。她不提,我也就不问。以后也不打算问,可能这辈子都不打算再问吧。我和她爷爷、奶奶、姑姑都说了,不要再去问她爸爸是怎么没的了。我不敢问,我怕这是一种伤害。她已经经历了一次,难道还要让她再次回想、再揭伤疤吗?
现在,在我们家,有了一桩避而不谈的事,一个要小心提起的人。有时看平平出神了,有点消沉了,我就和她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要面对现实;有政府或者媒体的人来拜访,我一般都躲着她接待,避免她在边上,听到一些惹她伤心的话。
其实我知道,她自己会看手机,多少还是能接收到一些信息。她爸爸出事没两天,她班主任就把有关新闻转到了班级群里,让大家当心暑期溺水。她看到了,和班主任说,新闻里的救人者就是我爸爸。班主任找她聊,开导她。这些是班主任和她姑姑说的,她姑姑又转述给我。孩子自己也没和我提过。
有朋友建议过我,要不要给孩子找个心理医生?我也想过,但这件事太痛了,在十来岁的年纪,承受了这么多,是让她说出来好,还是让她自己慢慢消化好?我现在也拿不定主意。
8月20日,孩子爸爸的骨灰被从固安运送回泰安宁阳县。火化前,我问平平,要不要去看一眼爸爸?那会儿,孩子爸爸的遗体已经被冻过了,化冻了再穿上衣服,面色是不太自然的,我怕她见了难过。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在后来的告别仪式上,孩子爸爸的脸上盖着布,平平陪着我站得远远的,接待来吊唁的人。这就算是她见她爸爸的最后一面了。
这天,孩子捧着她爸爸的遗像回老家,我俩都哭了一路。
过去,我管孩子管得多,算是个严厉的妈妈,孩子爸爸管得少,反而可以像朋友那样和女儿相处——他管平平叫栾总,平平也总嘱咐他,把店给她看好了,她是羊蝎子继承人,将来要继承家业的。那时的平平和她爸一样,很开朗,爱耍宝。我也总和孩子爸爸开玩笑,「家里好人都让你做了,我成那个坏人了。」
满满是在疫情期间出生的,一直生活在山东老家。疫情三年里,不方便走动,孩子爸爸很少回老家,还有饭店牵着,就几乎没怎么与满满相处过。是从去年暑假开始,俩孩子都到北京来了,他们才熟络起来。孩子爸爸挺愧疚的,暑假里,他就特别宠她们。半夜十一二点,孩子突然说要吃个什么,他都会立刻出门去买。
满满还太小,到现在也不知道爸爸去世了。回宁阳县下葬时,村里的老屋摆了孩子爸爸的遗像,满满就指着说,「这不是爸爸吗?」后来,我们家里都不敢再放孩子爸爸的照片。这几天,满满会问我,你为什么拿着爸爸的手机,为什么开爸爸的车?我只能和她说,爸爸有别的手机、别的车用,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她问为什么要去呢?我没有再回答她。
前些天,我在老家陪孩子玩,把满满举起来。她突然来了句,爸爸以前也这么举我。我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完全不懂,她知道爸爸,也依恋爸爸。
孩子爸爸下葬之后,我在泰安陪孩子和父母,在北京的店员打电话和我说,突然有好多客人来吃饭,甚至排起队了。应该是前两天,孩子爸爸出殡、下葬的消息出来了,也有媒体提到我们开了一家饭店,很多好心人来捧场了。
有的客人把钱藏在桌肚下、装在茶叶桶里,或是直接往前台一丢,飞快地跑走。我们店员总是追出大几十米远去还钱。也来过好几位退伍军人,站在店外,高声喊出自己的部队番号,庄严地敬礼;有父母带着孩子,在店门口鞠躬。看到这些,我真止不住眼泪。
也有奇怪的事。8月中旬,我小姑子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有人盗用我的照片,起名「栾留伟妻子」,发一些煽情的文字。我们怕是借机牟利,就向平台举报封了号,又登上孩子爸爸的账号,发文告诉网友,我们不会以任何方式跟大家索要任何物质和资金。
我们开饭店7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的顾客。来人最多的那几天,每天上午11点开始营业,9点、10点就有人来等位。10点后来的客人,有的甚至等两小时还没吃上。下午3点开始发晚餐的号,不到4点半,门口又坐满了等位的人。店里原本有4个人在后厨,算上我3个人在前厅,现在人手严重不足。我赶紧让店里人贴了「招聘启事」。
孩子爸爸生前的朋友们,也有十几个人轮流来帮忙,都是自发来的。旁边的餐厅、过去在五彩城老店的邻铺们,都有让员工来帮忙。
孩子爸爸人缘儿好,走到哪儿都爱交朋友。2006年我们在北京办结婚酒席,一共13桌,有10桌请的是他在老家、来北京结交的各路朋友。
他是个热心肠。早年的「动批」,什么样的人都有,在里头打工的人,主要来自山东、东北和河南,都是老乡靠着老乡。自己的老乡挨欺负了,或者货被偷了,他带头去交涉。
我怀孕后,老劝他做事不要冲动,「你现在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他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但下次再有朋友或老乡遇到事,他又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我俩刚恋爱的时候,他还租住在平房里,特别小的房间,摆完床转身都困难。但他弄了一套光碟设备,租香港影碟回来看,都是动作片、武侠片。他最喜欢看的是《英雄本色》,还把影碟买下来收藏了,我陪着他看过好几次,他崇拜狄龙在里面的角色。很多年之后开饭店,他也把《英雄本色》的电影海报贴在墙上。
事发后,他的朋友们都和我说,这和他的性格关系很大。他太讲义气了,救完了孩子,还要去救大人,「他心里有自己的英雄主义」。
我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孩子爸爸的决定:那一刻,他的思绪一定是乱的,他冲进河里凭的是本能,就像他年轻时为朋友出头那样。但如果他知道他不能上来,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会目睹这一切,如果他知道是今天这样的结果……我相信他不愿看到。
他在别人眼里,是英雄,在我眼里,是老公,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他勇敢,但也有胆小的时候。我们在北京的出租房里闹老鼠,他吓得不敢去看,还是叫了朋友来处理的。一个怕老鼠的人,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网上有人说我看着太冷静了,「怎么都不哭呢?」——他突然走了,其实我心里特别慌张,但是我只能冷静。
我要料理他的后事,要接待许许多多的访客,要一遍遍讲他的故事,要隔空管理北京店里的事,以前没管过的进货、口味等等,现在都要管起来。我要照顾孩子和老人,我还有很多债务要还——那期间,没有人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我只能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我得撑住,得努力养孩子、挣钱还债。我不想、不敢,也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有时候突然想哭了,就躲到卫生间里去。
出事后一个多月里,我瘦了十多斤。睡眠很差,有时站起来走路都犯晕。也变得特别怕冷,九月底就已经穿上秋裤了。我每天吃中成药,补气血的,希望它能帮我撑一阵。
孩子爸爸是个很传统的山东男人,连带着我们家的分工也比较传统。以前,我主要忙家事,力所能及时就在店里跑堂、收银。他管饭店的进货、配方,也管家里所有的钱。每个月,他打给我家用,其余的大额开销比如贷款、房租、员工工资,都是他在管理周转。
过去我知道店在亏钱,但具体亏了多少,并不清楚。他出事后,我拿到他的手机,才发现他在亲戚、各个银行间借了好多钱,最多的一家贷了30万,零零总总加起来,总共有60多万。
事情发生两个多月了,生活捋顺了些。市里、县里都给了慰问金,所以孩子爸爸欠银行的钱,我已经想办法给他还清了。亲戚朋友那还欠了一部分,以后会继续还。
还有好心人想给我们捐款,我们都是不要的。孩子爸爸是救人去世的,他是为了别人才出的事,我怎么还能通过他的牺牲去白拿别人的钱呢?
9月上旬,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老家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我就回北京来看店了。
最近,店里客人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多了。但有时到了饭点,还是要排队,一般最多等个半小时就能吃上。我发现,客人们也有了一些变化。一个多月之前,不少人在店里店外拍摄短视频,店员们担心影响到其他吃饭的客人,会劝阻在店内的拍摄。现在,这种情况不多了。而且,很多好心人都很克制,最多就是进门时问一句,你就是老板娘吧?再说声辛苦,就不说别的了。极偶尔的时候,几个客人抢着结账,有人会下意识地说,「我就是来这儿给英雄捧场的。」
有那么几次,看到许多顾客在排队,我忽然间很难过——因为孩子爸爸看不到了,我俩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啊,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在店里忙起来,感觉会好受些。我有时候也恍惚,好像还能看到孩子爸爸在店门口抽烟、骑摩托——以前他上下班会骑个摩托车。这个店的回忆太多了。
所以我的想法也改变了,过去,我俩觉得还完了债,攒点钱,就一起回老家做小买卖去。现在我想,只要我的身体没问题,我要一直把这店开下去。哪怕我两头跑,每半个月都回家看看孩子和父母,我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把两头都顾好了。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店,它里面有着孩子爸爸的心血。
我最放心不下的,始终是孩子,尤其是大女儿平平。
中秋节,我回了趟老家,带着两个孩子去扫墓。平平应该是很久没哭了,对着墓又大哭了一场,她对着墓碑说:「爸爸,以后有事,我和谁说呢?」我告诉她,可以写信烧给爸爸。
晚上,我和两个女儿在一个床睡。过去大女儿是绝对不肯的,嫌挤。但孩子爸爸出事后,只要住在一处,我们都是一起睡的。我们互相抱着,更能获得安全感吧。她们需要我,就像我也需要她们。
我问了爷爷奶奶,平平每天就是正常地上下学,一回家就把自己关房间写作业。你要说她有什么大的变化吧,确实没有。但你要说她没变呢,她的话变得特别少。她以前算一个话多的人。我和她姑姑说了,没事常让表姊妹们在一起写作业、玩一玩,我想,平平和同龄人或许更能敞开心扉。
我自己也避免去作太多回想。事已至此,我们一家要释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知道,平平是否有许多话想和我说呢?如果她主动想说,我是极其愿意听的。
我还记得,9月刚开学的一天,我骑电动车载她去上学。她在我身后,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她心里又难过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然后轻轻地靠住我。
(文中平平、满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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