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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

凤凰网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2-14 08:30

正文

世界从不缺勇敢的人,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够瞥见,人应对或超越恐惧与压迫的可能性。 记者雷沙德·卡普希钦斯基逆着人流,走入灾难中心,深入难民生活,甚至在前线战争中,拼死记录着每一场悲剧和灾难中披露出来的人性细节。而这样艰辛的旅程中,一直陪伴他的不过是 希罗多德的一本书——《历史》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如此评价他,“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见证者……一波又一波难民朝一个方向涌去,逃离灾难,而卡普希钦斯基反其道而行,进入灾难的中心”。他的《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一书,就是一本记录他四十年记者经历的旅行随笔,下文为书中他因为战争而被迫滞留印度时所发生的故事。

本文摘选自《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 》,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穿越边境
乘务员身着浅色纱丽,在印度国际航空四引擎的巨无霸飞机入口处迎接乘客。她这一身柔和的色调暗示接下来的飞行将会平静而愉悦。她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我很快就知道,“合掌”(Anjali)是印度教的问候手势。机舱里有一股强烈而陌生的香气—我想,应该是东方香、印度草药、水果和树脂的气味。
我们在夜间飞行,透过窗户,只能看到机翼末梢闪烁的一点绿光。在“人口爆炸”之前,航空旅行很舒适,飞机往往只载几个乘客。这次也如此。乘客们占着几个座位伸展开身体,睡着了。
我觉得我没法合上眼睛,便从包里拿出塔尔沃夫斯卡给我的书。
希罗多德的《历史》是一本好几百页的巨著。这么厚的书很诱人,我从导言开始读,译者塞韦伦·哈默在里面描述了希罗多德的生平,并向我们介绍了他这部作品的意义。哈默写道,公元前485年,希罗多德出生在小亚细亚的港口城市哈利卡尔那索斯。大约在公元前450年,他搬到雅典,几年后又从那里搬到意大利南部的希腊殖民城邦图里伊。他大约在公元前425年去世。 他一生中曾大量旅行。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本书—有理由相信这是他写的唯一一本书。
哈默试图再现一位生活在两千五百年前的人的生活,我们对他知之甚少,也难以想象他的样子。即使是他留给我们的书,其原始版本也只有少数专家可以理解,这些专家除了拥有古希腊语知识外,还得知道如何识别一种非常特殊的书写系统:这些文本看起来就像一个无休无止的单词,伸展在几十卷莎草纸卷轴上。
“单词或句子之间没有分隔,”哈默写道,“分不清章节和卷次;文本如同织锦般细细密密。”
希罗多德把自己隐藏于这种语言结构 就像隐藏在一块围屏后面,这让我们比他的同时代人更难以理解他。
夜晚结束,白天来临。透过小窗,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浩瀚的地球。这一景象引发无限遐思。在那之前,我的全部世界可能只有五百公里长、四百公里宽。在这里,我们似乎永远在飞行,而地球,在我们下面很远的地方,一直在变换颜色—一会儿是焦土色;一会儿是绿色;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深蓝色。
我们降落在新德里时已经入夜。我一下子就被热浪和湿气包围,站在那里汗流浃背。和我一起飞行的人突然消失不见,被一直在等待他们的色彩绚烂、热热闹闹的亲友卷走了。
我孤零零的,不知该做什么好。航站楼小而黑,又荒凉,与罗马机场全然不同。它独自被笼罩在夜色中,我不知道在黑暗的深处有什么。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老人,身穿白色宽松过膝长衫。他留着灰色的胡须,戴着橙色的头巾。他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猜他是在问我,为什么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机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环顾四周—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对这次旅行毫无准备。我的笔记本里既没有联系人也没有地址。我的英语很糟。
但这也不能全怪我: 我唯一的愿望只是实现那个无法实现的目标—穿越边境。 别无他求。但表达这个意愿引发了一连串事件,现在,它们把我一路送到这里,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老人想了想,然后用手势示意我跟着他。在入口的一侧停着一辆划痕累累的破旧巴士。我们上了车,老人启动发动机,我们出发了。刚前进几百米,司机就放慢了车速,开始猛按喇叭。在我们前面,在本应是道路的地方,我看到一条宽阔的白色河流绵延消失在闷热的黑夜中。这条“河”是在露天睡觉的人,有的睡在木板床上,有的睡在席子上,有的睡在毯子上,但大多数人直接睡在光秃秃的柏油路和延伸到两边的沙堤上。
我以为人们会愤怒地扑向我们,拳脚相加,甚至用私刑处死我们—在他们被头顶上轰鸣的喇叭声惊醒后。结果根本不是这样!当我们慢慢前进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走到一边,带着孩子,推着几乎不能走路的老太太。在他们急切的服从中,在他们毕恭毕敬的谦卑中,甚至不无歉意,仿佛这么睡在路上是种罪过,而他们想迅速抹除其痕迹。就这样,我们一点一点地往城里走,喇叭响了又响,人们不断地挪动,让路。
等我们到了城里,我发现街道同样难以驾驭:它也只不过是夜里那些穿着白衣梦游的幽灵聚集的巨大营地而已。
就这样,我们来到一处亮着红色灯泡的地方:旅馆。
司机把我留在前台,一言不发地消失了。接待处一个包着蓝色头巾的男人把我带到楼上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盥洗台。他二话不说,扯下床单,上面的虫子惊慌失措地乱窜,他把虫子甩到地上,嘟哝着道了句晚安,就离开了。

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坐在床上,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坏消息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好消息是,我头上仍有屋顶,有地方(旅馆)给我遮风挡雨。
我感到安全吗?
是。
不自在吗?
没有。
古怪?
是。 我无法准确描述到底奇怪在哪里,但到了早上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当一个赤脚的男人带着一壶茶和几块饼干进入房间。这种事之前从未发生在我身上。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上,鞠了一躬,什么也不说,轻轻地退了出去。他的举止中有种自然而然的礼貌,那游刃有余的机敏,那令人吃惊的体贴和庄重,让我立刻对他产生了钦佩和敬意。
一小时后,待我走出旅馆,发生了更令人窘迫的事。在街道的另一边,在一个窄小的广场上,人力车夫一大早就聚在那里—那些男人瘦瘦小小,弯着腰,细脚伶仃。他们一定是得知有位“老爷”(sahib)来到了旅馆。所谓老爷,必定阔绰,所以他们耐心地等待,随时准备提供服务。 但是,一想到自己舒舒服服坐在人力车上,被一个饥饿、虚弱、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人拉着,我内心就充满了极度的厌恶、愤怒和震惊。
成为一个剥削者?一个吸血鬼?以这种方式压迫另一个人?绝不可能! 我是在与此水火不容的精神环境中长大的,我被教育,即使像这样骨瘦如柴的人也是我的兄弟,我们同根同源,血肉相连。
因此,当那些人力车夫恳求着扑向我,为了这单生意不惜吵闹推搡,我坚定地推开他们,喝退他们,表达抗议。他们惊呆了—我在说什么,我在做什么?毕竟他们要靠我过活。我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仅存的希望—只是为了一碗饭。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无动于衷,态度坚决,有点自鸣得意,因为我没有被操纵成为吸血鬼。

02

滞留印度, 只有语言能拯救我
老德里!它那狭窄、弥漫灰尘、热得要命的街道,散发着热带地区令人窒息的发酵的气味。还有这群默默移动的人,出现又消失,他们的脸阴沉、潮湿、千篇一律、没有表情。孩子们也安静,不吵不闹。一个男人呆呆地盯着他自行车的残骸,车在街道中央散了架。一个女人在卖用绿叶包裹的东西—那是什么?叶子里包着什么?一个乞丐展示了如何把肚皮贴到后背—但这可能吗?人们走在路上得小心翼翼,留神脚下,因为许多摊贩直接在地上、人行道上、马路边上摆放他们的商品。有个人在报纸上摆了两排人牙和一些破旧的钳子,以此宣传他的牙科服务。他边上是个枯瘦的家伙,正在兜售书籍。
我翻查完随意排列、布满灰尘的书堆,最后选了两本: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对学英语很有用)和J. A. 杜波依斯神父的《印度教礼仪、习俗和仪式》。杜波依斯神父于1792年作为传教士来到印度,在这里待了三十一年,他对印度教生活方式的研究成果,就是我刚刚买的这本书,这本书于1816年在英国出版,由英国东印度公司资助。
我回到旅馆,打开海明威的书,看到第一句话:
“他趴在森林里褐色的、铺满松针的地上,交叉的双臂托着下巴,风在头顶上吹着松树的树梢。”
我什么也看不懂。我有一本小小的英波袖珍词典,这是在华沙可以买到的唯一一种。我找到了“褐色”这个词,但找不到其他词。我继续读下一个句子:“山坡不太陡……”还是一个词也查不到。“旁边有一条小溪……”我越是试图理解这段文字,就越是沮丧和绝望。 我感到被困住了。被语言围困了。 那一刻,语言给我的印象是一种物质的东西,一种有形之物,一堵耸在路中间的墙,阻止我继续前进,阻断了世界,使它无法企及。这是难堪和羞辱的感觉。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第一次遇到陌生的人和事物时,有些人会感到担心和不确定,充满不安全感。这一遭遇将带来什么?它将如何结束?最好不要冒这个险,留在熟悉的环境里!别惹是生非!
要不是因为已经买了“巴特里”号客轮的回程票,我恐怕已经逃离印度回国了,当年这艘船在格但斯克( 波兰波美拉尼亚省的省会城市,该国北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城市和重要海港,位于波罗的海沿岸 )和孟买之间航行。埃及总统贾迈勒·阿卜杜勒·纳赛尔刚刚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就遭到英国和法国的武装干预;战争爆发了,运河被封锁,“巴特里”号被困在地中海。
归途被阻,我被迫滞留印度。
就这样被扔进深水里,我不想坐以待毙。我意识到只有语言能拯救我。我开始思考希罗多德在环游世界时是如何对付外语的。哈默写道,希罗多德只懂希腊语,但当时的希腊人散布全球,到处都有他们的殖民地、港口和工坊,《历史》的作者可以请他遇到的同胞帮助他,做他的翻译和向导。而且,希腊语是当时的通用语,欧洲、亚洲和非洲的许多人都讲这种语言,直到后来被拉丁语、法语和英语取代。
我开始死记硬背,夜以继日。我用冷毛巾敷太阳穴,感觉我的头要炸开了。我一刻不离海明威,但现在跳过了那些读不懂的描述性段落,只读对话,这样容易多了。
“你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道。
“七个,其中两个女人。”
“两个?”
“对。”
这些我都能读懂!还有这个也能懂:
“奥古斯丁是个非常好的人,”安塞尔莫说……
“你跟他熟?”
“对,早就认识了。”
我在城里兜兜转转,抄下招牌、店里的商品名称、在公交车站听到的词。在电影院里,我在黑暗中草草抄下银幕上的文字,还记下街头示威者打出的横幅上的口号。我不是通过图像、声音和气味理解印度,而是通过文字;此外,这些文字不是土生土长的印地语,而是一种外来的、异质的语言,这种语言已经在这里完全扎根,对我来说,它是打开这个国家不可缺少的钥匙, 甚至几乎就等同于这个国家
我明白,每一个独特的地理世界都有自己的奥秘, 只有通过学习当地的语言才能破译它 。不然,即使一个人在其中度过了好几年,这个世界仍将难以探知,不可理解。我也注意到了命名和存在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一回到旅馆就意识到,在城里我只看到了我能够说出名字的东西:例如,我记得金合欢树,但不记得它旁边那棵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树。
简而言之,我明白, 我知道的词汇越多,在我面前展开的世界就越丰富、充实、多姿多彩,越能被我抓住。

03

我决定去旅行, 前往贝拿勒斯
来到德里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被这个念头折磨着:我没在做记者工作,没在为我以后要写的报道收集素材。毕竟我不是来旅游的。作为信使,我得报告见闻,讲述事件。但我两手空空,感到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说到底,我对印度一无所知,也不是主动要求来的。越过边境线—仅此而已。没别的了。但现在,由于苏伊士运河战争(第二次中东战争)我回不去,我只能向前走。
我决定去旅行。
旅馆的前台接待员建议我去贝拿勒斯( 著名历史古城瓦拉纳西旧称。释迦牟尼初转法轮的鹿野苑在此地附近 )。他们解释说,那是“圣地”!(我已经注意到印度的很多神圣之物:圣地、圣河、无数头圣牛。神秘主义渗透到生活的程度让人震惊,有无数座寺庙,每一步都有小教堂和各种小祭坛,有无数香火在燃烧,无数人的额头上点着宗教标记,无数人一动不动地打坐,全神贯注于某个超然时刻。)
我听从了接待员的建议,乘公共汽车前往贝拿勒斯。
车子驶过贾穆纳河和恒河的河谷,驶过平坦、绿色的乡村,其间点缀着农民的白色身影,他们在稻田中涉水,用锄头挖地,或是头上顶着包袱、篮子或麻袋。但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眼前常常是一片广大的水域。这是秋汛的季节,河流变成宽阔的湖泊,变成好一片海。岸边有赤脚的灾民扎营。他们在水上涨前撤离,但仍住在水边,只离开必要的距离,一旦洪水后退就立即返回。在行将结束的日头那巨大热浪的辐射中,水蒸发了,乳白色的、静止的雾气笼罩在一切事物之上。
我们抵达贝拿勒斯时天色已晚,夜幕已经降临。这座城市似乎没有郊区,而郊区通常会让人来到市中心之前有所准备;在这里,人们突然就从黑暗、寂静和空旷的夜色进入灯火通明、拥挤喧闹的市中心。为什么这些人蜂拥而至,挤挤挨挨,而明明在旁边就有那么多的空地,能容得下每个人?
下车后我四处走了走。我到了贝拿勒斯的城乡交界处。在黑暗中,一边是寂静无人的田野,另一边是城市的建筑,人口密集,熙熙攘攘,灯火辉煌,嘈杂的音乐声此起彼伏。我无法理解这种对拥挤生活的需求,对摩肩接踵的需求,对无休止的推搡的需求—尤其是那边不远处就有那么多空地。
当地人建议我夜里不要睡觉,这样我就可以在天还黑的时候到恒河岸边,在河边的石阶上等待黎明的到来。他们说: “日出非常重要!”声音里回荡着对真正崇高事物的期待。
当人们开始聚集在河边时,天确实还很黑。单独的,成群的。整个家族。朝圣者的队伍。拄着拐杖的瘸子。瘦骨嶙峋的老人,一些被年轻人背着,还有一些—扭曲、疲惫—靠自己在柏油路上艰难地爬着。牛和山羊跟在人们后面,成群的消瘦病弱的狗亦是如此。我也加入了这场诡异的神秘剧。
走到河边的台阶并不容易,因为那前面是狭窄、憋闷、肮脏的小街,挤满了乞丐,他们没完没了地纠缠朝圣者,同时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可怕而刺耳的哀鸣。最后,经过各种通道和拱廊,人们出现在直达河边的台阶顶端。虽然天还没亮,但成千上万的信徒已经在那里了。有些人兴致勃勃,挤着往前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往哪里挤,出于什么目的。另一些人以莲花式打坐,手臂伸向天际。
台阶的最下面被那些进行净身仪式的人占据着—他们蹚进河里,有时会把自己完全浸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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