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泽惠,日本女作家,出生于1959年。早在就读于高中时,这位早熟的少女就写出了自传体小说《感受到大海的时候》(1978),并因此而获得群像文学新人奖。在这部似乎并不全是虚构的作品中,小作者直率地表现了女主人公——一个敏感的女高中生——在十八岁时与男同学的性体验,以及她与母亲之间的情感纠葛,同时,还成功地描述了借助大海而感受到的自己与母亲间的一种内在联系,以及这种联系所引发的身体感觉。其实,小说中的这些情节,与中泽的特殊经历和家庭状况也经常是重合的。而且,在中泽的诸多作品中,读者随处可见用这种类似于私小说风格的手法表现女性生理和心理的描述。
在中泽的作品中,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则是大海。在中泽的心目中,大海和它的气味不仅仅是一个哺育了自己的物质性存在,更是自己认知母亲、女儿、男人乃至世界的一种媒介或通道。
中泽惠作
林祁译
月儿照着东京湾,侵入陆地的海面闪着柔滑的光。海湾深处静极了,惟有船桨相互磨擦的声响来回飘荡。记得那时候,暗夜降临后,岸边的人家大多入眠了。夏夜短暂人起早,再过几小时出海打鱼的人们就要起床了。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朝子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月光皎洁、海水柔滑的情景。尽管那是自己出生前就有的,可是每当朝子想象这一场景时,都会感叹人的鼻孔不可思议,那些场景中使她最感到亲近的,是从中嗅到的气息。
此时正是游泳的好时候,虽说是在夜里,但由于是入海口,水不算太深。那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溢满朝子母亲的鼻孔呢?烦恼时皱起的鼻子,在尽情吮吸夏夜满潮的气息时是那么舒畅。“真是个让人想游泳的夜晚呀!”朝子的母亲说。“咱们游泳吧!”朝子的父亲答道。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跳入了水中。他本打算两人一块儿游泳的吧。朝子的父亲期待着什么样的场面呢?自从朝子到了能一个人进出电影院的年龄时,便常常在脑子里描绘父亲当时所想象的景象。
这景象是一个刚刚订了婚的充满欲望的年轻男人,想象着在温水中和女人自由嬉戏的情景。在外国电影里这样的镜头并不少见。以父亲生前的体格,从船上跃入水中的样子一定是很美的。“不过,他的腿短了些。”母亲常常这样说。父亲不仅腿短,身材也矮了些。母亲和父亲一起散步时,从不穿高跟鞋,母亲的抱怨是她的真实想法,并不是为了逗弄儿孙才这么说的。朝子的母亲常给儿孙们讲起那个夏夜的故事。不过,偶尔会加上一句:“他胸板厚实,从肩膀到胸部的肌肉很棒!”说这话倒不是为了逗儿孙们一乐,而是为了弥补一下那句“腿短了些”的评价。父亲的上半身确实很棒。
祖母虽然没有对孙儿们讲述在那个月夜里,祖父赤身跳向大海后,她丢下海里的祖父,自己全速划船回家这一段,但最让孩子们高兴听的是祖父说着“咱们游泳吧!”就往水里跳的痛快情景。他怎么会脱得那么快呢?因为当时他只穿着汗衫短裤,脱起来并不费劲的。祖母说当时她亲昵地骂了句“傻样儿”,便吱吱呀呀地划着装有祖父汗衫短裤的小船径直回家去了。祖母划桨的腕力并不亚于祖父。祖母究竟是否骂过那句“傻样儿”,也只有月亮能够作证。
当祖父的头像海狗、海驴似的再度浮现在黑暗的海面上时,船儿已经远去了。男人大概是一下一下划着水,目送着船影远去的吧。说是目送,其实是呆呆地望着。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将手臂插入水中游了起来。男人黑色的头就像水面上浮着的球,夏天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短暂的静谧将他和世界融为一体。
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祖母总是说到把祖父撂在夜晚的海里时就打住了。可是儿孙们总要追问:“那祖父怎么样了?”“游回家了呗!”祖母笑答。祖母和祖父的家都在海边,祖父的家前面有个可以停船的栈桥,祖母的家有从庭院通往海边的石阶。那时的海有多美总是随着祖母的叙述而变化,这个小小的冒险故事虽然到这里就结束了,可孙儿们并没探究其中的秘密。听故事的孙儿们,一想到祖父在深不见底的海中时的样子就觉得非常好笑,他们当然无法将祖父与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联系到一起。同时,他们也无法将划桨的祖母与未满二十岁的年龄联系在一起。自然,姑娘将小船拴在石阶旁的木桩上,笑着跑进院子里的另一层意思,除了朝子外,孩子们是听不出来的。在这个冒险故事中,祖母肯定省略了姑娘笑着奔上石阶,青年是如何游过夜晚的海,到达栈桥的,当然也省略了留在小船里的汗衫短裤,即祖父期待解放的兴奋而留下的“蜕壳”。
潮水将石阶遮去大半,从船头赤脚踏上石阶的姑娘,回想着刚才的情景而忍俊不禁,连身体都笑了。夏夜的潮香从鼻孔涌向全身,欢快地震荡着血管和神经。登上石阶,左边是倚海而立的大松树,右边是沉默着的古老柏树。柏树下八角金盘伸展着枝叶,绿叶辉映着月光。走廊尽头的窗帘映出弟弟坐在桌前的身影。
小船中的男人的“蜕壳”沐浴着夜露,随着起伏的波浪摇动着。夜更深了。
男人慢慢地游着,他注视着波光水影,游向岸边。夜里的海有点儿恐怖。三面陆地环绕的入海口,白天可以确认海潮的流向,而黑夜里就不得不多加小心了。对于黑暗的大海的警惕使他燥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但多亏体内存留的,那满怀的纯净欲望,正是这燃烧着的炭火才使他能够独自一人漂浮在黑乎乎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当他终于游到家门外的栈桥,浑身湿漉漉地走过栈桥时,他的裸体被舒适的欲望包裹着,就像包裹着一块干爽柔软的大浴巾。不知是否有人看到了他这副模样,若是被人瞧见,他的这份感觉就会崩溃的。
那时的海潮气味特别浓厚,三十几年过去了,世上发生了不少变化,但朝子的鼻子里至今还留着这种气味。除了少女时代以外,朝子并没有闻到过多少这种气味。朝子身边的男人大多是缺少阳刚之气的都市人,而且到了思春期时,往往要受到女孩子们的嘲笑,所以很难从他们身上嗅到那种气味。朝子曾在街上寻求这种气味。但多数男人都被她贬斥为“乡巴佬”。
祖母的冒险故事恐怕是她后来再加工过的吧。或许是渐渐浮现在脑海里的,祖父被扔在海里的场面使孙儿们发笑,于是那个夏天的青春气息又重新栖息于祖母的鼻孔里了。她在给孙儿们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大概也在悄悄品味再度嗅到了它那令人欣慰的香味时的快乐吧。
朝子头一回听这个故事时,故事还不太成型。朝子最初的男朋友似乎把母亲的记忆从那暗夜中的月光,月光下的海面,劈开海面的船桨上的水珠中呼唤了出来。母亲所说的“他胸板厚实,从肩膀到胸部的肌肉很棒”的矮个子男人,并非朝子所熟知的父亲。说这话的母亲自然对父亲的胸脯很有感触,但考虑到朝子的理解力,她慎重地选择着字眼。听讲时朝子脸上呈现出的微妙表情,她那困惑和羞涩使母亲酌情进行了删减。
静静的冬夜,家中飘溢着砂糖和酱油的香味。火炉上好像炖着豆子。冬天的火炉上总是架着锅煮点儿什么。就像没有煮透的豆子一样,母亲又开始用这冒险故事来哄儿孙们了,她那柔和的语调总有些夹生的感觉。祖父被撂在大海里时惊慌失措等等情节,大概根据朝子母亲的想象而加以改动了吧。这不像当初朝子听故事时那样常常被删去细节。那语调仿佛要亲身体验幼儿们的天真无邪,并确认年轻时感受的鼻孔里的气味似的。
朝子以后又嗅过各种各样的气味。如婴儿的乳臭,刚出生的男婴和女婴各有不同的气味,这新鲜的气味伴随着婴儿年糕般的肌肤散发出来,现代医学把这一现象仅仅解释为新生儿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缘故。好像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朝子还嗅到过冬天的空气中散发着的紫罗兰的香味。
这是香味浓烈的花儿,当然朝子并不是没有闻过这种花香。朝子的母亲住院时,探病者送来大量的花,母亲觉得紫罗兰的气味很刺鼻。朝子就常常特意把花束中的紫罗兰挑出来带回家,过不多久,她自己也开始感觉这花香刺鼻了,或许是起了褶皱的皮肤和变硬了的血管,以及经不起任何刺激的黏膜对于浓烈的气味过于敏感的缘故吧。
朝子并不是不知道这种花香的浓郁,但是,一天晚上,这花突然出人意料地开始伸张自己的存在,清晰地刺激起朝子的鼻孔来。当时流行大口玻璃瓶插花,朝子便在床头摆上这种玻璃瓶,插上五六枝紫罗兰,全是白色的,花店还搭配上了本店特色的大花瓣花朵。夜里十一点过后,四周静悄悄的,朝子居住的房子离车站有一段距离,此刻人迹稀少,寂静无声。空气清澄,当当的钟声由远及近,这是巡回消防车在发布注意异常干燥警报的街道巡逻。紫罗兰的香味扑鼻而来,趁着夜幕降临,它也开始在朝子的体内巡视起来。犹如伺机而动的小动物一样,袭击了朝子的身体。香味融入体内的血液循环,仿佛经历着皮下洗礼,肌肉被新鲜的香味洗礼后得以充实。对这种香味敏感之日,便是身体重新被自我掌握之时,朝子后来这样认为。
如今朝子常常嗅着难以抗拒的粗野气味,嘟嚷着“乡巴佬、土老冒”,一边想起紫罗兰的香味。然而那不是冬夜里突然侵袭她的新鲜的紫罗兰气味,而是略带人工气味的紫罗兰,因而缺乏浓郁而新鲜的花香。怎么来说明朝子所称呼的“与粗野的搏斗”才好呢?如果是朝子的母亲,大概只会说一句“不认真”就了结了吧。确实存在着对于女人的不认真的感情,确有总喜欢给自己的欲望涂上污垢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朝子把这一类人统称为“乡巴佬”,而不是“不认真”,这大概是因为她从中嗅到了污垢的气味了吧。每当朝子嗅到在自己的欲望四周包裹上他人目光污垢的气味,尤其是那种非常糟糕的人的目光的气味时,她都条件反射般想要叫出“乡巴佬”。
不知从何时起,在朝子周围,总爱以轻蔑和鄙视的眼光注视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很少像男子汉那样出现在朝子面前。他们鼻子的功能,可以即刻嗅出与自己肌体不合的女人的气味。他们将乡间小路上并肩行走的男女加以夸大渲染,用露骨的猥亵语言对世间的传闻津津乐道。用一句“乡巴佬”来评论他们想必很开心吧。用这个词来骂这些低级趣味的家伙再合适不过了。这句粗话在办公室是被禁止使用的。朝子并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义务要把乡下人与乡巴佬区别开来使用。只是朝子面对与日俱增的粗野,从鼻孔深处呼唤出了作为欲望驾驭者时的那种新鲜的气息。由于呼唤的次数增多,而带有了人工的味道。
世上有两种类型的人,如果朝子喜欢编警句的话,也许会编出这种说法。一种人能驾驭自己的欲望,另一种人的欲望则被世人的目光所左右。朝子有时苦笑着,如果自己有编警句的兴趣,并稍加修饰的话,作为母亲也就不至于那么为难了吧。
朝子也曾试想过自己与母亲教育女儿的方法的不同之处。母亲从记忆的深井里寻找出审视女儿的成长和成熟的计量器,母亲那留意世人的眼光,以带着傲慢神情的小圆脸诱惑男人,这恰恰是自己所欠缺的吧。朝子曾试着在镜子里做出清高的表情。结果怎么样呢?镜子里浮现出自己二十岁时所没有的妩媚。啊,凭这点玩玩警句还满可以的。不过,朝子并不曾在公司流露过这样的表情,也没有使用这些深奥警句的好机会。对那些削尖脑袋探听他人隐秘的人,大概只有给他们一句“乡巴佬”才解气。
不知不觉间朝子的女儿也开始抽动起鼻翼来了。她说她能嗅到快要下雨时的气息。朝子的女儿今年十二岁。当东方的地平线乱云汹涌,西方的地平线低气压的云层下压时,她就兴奋地抽着鼻子说:“我闻到雨的气味了!”她喜欢雨的气味。真的下起雨来,雨味反倒消失了。下雨前空气中的潮湿气味,混杂着地面上各种生物的气息扑鼻而来。
朝子女儿的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能闻得出这世上的好气味,朝子知道后露出了微笑。女儿说了句“我闻到了雨的气味”,便去游泳练习班了,朝子也偷偷跟到游泳池去了。其实,朝子女儿已经到了不必接送的年龄,轻松了的母亲又似乎若有所失。此刻,朝子望着女儿和两个朋友一起悠闲地在游泳池边走着。游泳练习刚结束,女儿没有发现朝子从二楼的观望室往下看她。孩子往往是父母不在身边时,显出大人样。刚从水中上来的两个人正用大浴巾擦着头发,向桑拿浴室走去。从游泳衣透出的胸部尚平坦,但已露出女性的姿态了。她们不急不慢地在游泳池边走着,根本不去顾及水中激起飞沫的学生们,以及在高处观望的长辈们,在这里她们年龄最大,所以毫不介意那些幼小者及其保护者的视线。她们只顾放松疲惫的身心,像草原中散步的狮子似的自由自在。这时,一个男孩子从旁边走过,女儿和他交谈了几句,还伸长手臂碰了碰他的肩,男孩突然失去平衡,掉进水里。一种柔柔的气味扑向朝子的鼻孔。也许,女儿的鼻孔也已感知到某种不同于游泳池的气味了吧。
当鼻子感知世上各种气味的时候,这身体就和世界发生联系了。气味最先于周身循环。恶臭腐蚀身体,香味使身体苏醒。与其说朝子的女儿苏醒了,不如说是五官获得新感觉,嗅得出孩童嗅不出的微妙气味来了。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开了。朝子觉得当女儿说嗅到雨的气味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小孩,但是想以此来瞒着大人的眼睛做些什么;而当鼻子重新和世界订了新契约时,孩子即便如实报告一切,自己也可视而不见了。
西方的地平线乌云堆积起来,朝子确实嗅到了雨的味儿。朝子回到搁伞处,发现红色的伞不见了。这下可麻烦了。傍晚要去一个地方办事,希望至少去那个地方之前不要碰上雨,适逢春寒料峭,雨滴特别凉,让人受不了。于是,朝子也像女儿那样,使劲用鼻孔吸了吸空气。当吸人的气息在周身回荡时,她想要体会一下是否会产生少女时代的天真感觉,然而只感觉到丝丝清冷和静谧。
毋宁说,自己的身体已不再能感觉到雨之类的气味的刺激了,这是朝子可以夸耀的。说这是自信也不为过。朝子微笑了,只要有必要,她随时随地都准备用“乡巴佬”来斥骂粗野行为。她的微笑毫不做作。只是偶然想起城里办公室中某些人的面容,倒令她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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