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美忠
暮春独游曲江
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多有人解此诗为悼亡之作,余则以为不必如此拘泥。盖此诗实有普遍之意义,足以概括李义山之心灵特质及其悲剧之所在。
荷生之时为何有春恨之生,所“恨”何事。其实也不一定是荷生之时才有春恨,对善感之诗人而言,春天归来,万物复苏,此春恨即随之而生。春天的温暖激活了冰冻和沉睡的生命,身体的欲望和精神的自我意识都因之而苏醒。“生命”之生之成,已内涵“死亡”之必然,念及荷叶之生,莲开花落,好景不长。岂非正如青春爱情乃至一切人间美好事物之转瞬即逝,此无常之感怎不使憾恨。“荷叶枯时”虽有“留得枯荷听雨声”之美感,然美好生命终归死灭空无,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明乎此,当能领悟荷生荷灭实启示着生命之刹那生灭如梦幻空花,故生亦恨死亦恨。此等幻灭与虚无折磨煎熬着诗人之心灵。解脱之途有二:或使自己的心灵变得迟钝,放弃对理想之美好事物的执著并转移视线去追求名利之物,执虚幻之外物为实有,以之掩盖虚无之深渊,此为对死亡亦即对存在之逃避;要么超越生灭之二元对立,领悟永恒长在之不生不灭者,比如苏东坡在感慨“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之后,随即领悟“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吾与汝皆无尽也。”王摩诘亦专注于生灭假象背后永恒空寂之禅意。
然义山之宗教乃为“情教”,其人堪称“情种”,他自己亦深知“身在情长在”,“情”乃是其生命的慰藉乃至拯救,他终其一生执著于情而不是以理化情。“江头江水声”唤起了时光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意识,从而痛感深情执著之一切皆无从把握。对生命从而也是对死亡的极度敏感,以及对人世间美好的人和物之深情眷注,此种执著以及执著落空之后的无限惆怅乃是义山之悲剧又是其人其诗动人心魄之力量所在。